第80章 無光
時代無情,鞭子無差別地抽在纖夫的後背上,魔王守望在那片荒蕪的麥田中,等待苦痛而熱情的太陽。
她可以讓你愛到死,也能讓人恨到挫骨揚灰。
魏璠是知道趙伏波這個人的,萬物戲中的獨/裁者,做事從不與人商量,等她開口,大局已定,木已成舟。
一句一句的陳述,如精衛的石子,撲通沉了底,趙伏波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典範,事成之前,她絕不會心血來潮透露一字半句。而所列舉的三人,魏祥林嫂對自己放一百個心,至于小的,她也不擔心。
趙訪風傻頭傻腦的,誰說她姐姐一句不好,立刻“不聽不聽,王八念經,不看不看,王八下蛋”。跟她是講不出個屁來的,她也沒那“行刑人”的能耐,跟趙伏波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她姐姐再怎麽放水,一巴掌扇出去也能削掉人半個頭。
只有姜逐。
她拿不定的是姜逐,因為委實沒有接觸過,風評倒是不錯,近期也沒有什麽黑料——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放棄了,二是他正在取證。
不是魏璠疑心重,第二種可能性太大了。
魏璠不是沒見過的談崩了的青年男女,那為愛癡狂的模樣,瘋狗見了都要繞道——她那個熱衷捧小生的焦家手帕交,膩味了一個捧了四年的男藝人,差人送了兩把房鑰匙算結,那藝人尋死覓活見她不得,本來是以“鄰家男孩”形象出道的,兩星期後縱情出入賓雲賭場,第二天就以“豪賭醜聞”上了新聞頭條,遭公司點名批評。自爆這條死路,不管前景曾有多好,必關冷藏室無疑了。
魏璠印象中最後的畫面是一個晃動的攝像鏡頭,記者與保安在激烈地推拉,就那男生一個失了魂的衣架子站在階梯上,恨得咬牙切齒,卻又可憐得一塌糊塗:“我想讓她知道……”
事後魏璠去問那姓焦的,焦家千金一邊塗指甲一邊無動于衷地答應好好分個手。去了還沒開口,男藝人已經哭得像個戳破的氣球癟下去,焦家千金蹲下來,給他擦幹眼淚,渣得冒泡:“我拿錢跟你玩,你為什麽要跟我談愛呢。”
……但凡陷入紅塵,要是有長城,也能給他哭倒。
姜逐與那個男藝人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他在拆團後用改動的歌詞暗諷懷鈞,如今連一絲挑釁的舉動都沒有。
他是決定了嗎?
承認人為制造的“朱定錦”已經死去,在白晝擁抱他、只留給他幸福快樂的人永遠成為回憶。趙伏波為他精心打造了三重保險,蕭大丞、汪文駿、褚沙白,都是他的推力,即便他想逆水行舟,也沒有槳。
魏璠的身影迫擊炮似的消失在電梯間,“再見”都沒說一個,大廈下燈紅酒綠,高架橋電光閃爍,趙伏波取下金絲眼鏡,按了按太陽穴,再睜開眼時視網膜發虛,好一會才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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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輕微近視,但日常并不用眼鏡,放到以前,這種眩暈只會認為是鏡片帶來的不适感,但現在算明白了,這是身體對她的警告。
間歇性的頭痛越來越頻繁,只是“頭痛”的範圍太廣,造成的原因也多種多樣,不是低血糖或貧血,就是覺得抽到了某根筋……這種漫無邊際的“猜度”終止在一張紙上,某次清晨醒來,看見稿紙上錯位的文字,她第一次意識到這不是吃紅棗就能好的病症。
人一旦有錢了,就惜命。趙伏波大概是有錢人中的異類,仗着命硬,不怎麽看病,趙宅專聘的私家醫生工作輕松,只為偶爾患流行感冒的白筠和趙訪風開幾盒阿司匹林。得到當家人的傳召還是十多年來頭一回,誠惶誠恐地來了,安排時間做了一次全身體檢。
CT的光片挂上時,侯二也被屏退到門外,這病說重也不重,炎症。不像肺炎胃炎,要麻煩一點,腦炎。
“前期頭疼,少部分患者有間接發熱的症狀,潛伏期較長,較難查實,一旦起病需盡快治療,否則會有後遺症。”
趙伏波的問題很單一:“對智力有損害麽?”
“有較大可能對神經系統造成影響。”
“說臨床特征。”
“共濟失調,神經異常,以及……進行性癡呆。”
話簡單明了,趙伏波笑了一下。
“我有病……”她低聲作結,“這個病不太好。”
醫生默認,塵埃無聲,窗外松柏挺拔,趙伏波一下接一下抛着打火機。
半晌,她錯手,彈開打火機帽,火苗指向x光片的方向:“這個片子,有正常的吧?替換一下。”
醫生一愣,出于本能脫口而出:“趙董,您考慮一下,諱疾忌醫是不行的。這不是絕症,重要的是調養,您的身體機能不算差,但長期用腦過度會加重病情,我建議您卸任一段時間,專心休養,痊愈概率也會大一點。”他洋洋灑灑說完,趙伏波一直看着他笑,銀色硬殼的火機在她手中一蹿一蹿地跳着藍色的苗頭,醫生盯着那反光的金屬殼好一會,靈光一閃間突然打了個哆嗦,在那冷色調的火光中領會了本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普通人,這等消息擴散後效應極強,不處理掉片子,就只能把知情人……
他喉間似卡了痰,好半天才道:“……請給我結算薪資,我立刻拟寫辭職書。”
趙伏波微微一笑,颔首。
“可以。不過你的家人就先別走了,去訂機票吧,記得把票根給我。”
醫生雙手扒拉着,匆忙把片子從光板上取下,卷成筒拿去銷毀,收拾設備時他動作緩下來,遲疑道:“趙董,為什麽不退一步呢,以退為進啊。”
趙伏波單手慢慢揉着太陽穴,沒有接話,像有點累了。
并不是沒退過。
多少次以退為進,十歲被踩斷兩根手指,忍受畸形增生長達五年,到頭來也餘一句戲言“我與音樂兩清”。人的欲望是最好的止痛劑,為了這,她不屑于任何自身傷痛,也根本不在意身外之物,這其中包括她的軀體,她可以忍受極度的殘缺,聾啞、截肢、甚至癱瘓,都無所謂。
因為有的是人甘願成為她的手,她的腳,她的雙目她的聲帶。
唯一替代不了的,就是腦子。
當一個人無法進行思考,這個人的生死榮辱已沒有多大差別。
“這個病的後遺症,給誰都可以活,給我,不行。”
隐忍是為了勝利,不是偷生。
不可逆的茍延殘喘,就像長了癞子的狗一樣衰弱趴在路邊,口涎垂落,眼歪嘴斜,不能自理,僅是一個畫面就足夠蒼夷。病痛造成的浮腫污穢而沉重,是一種綿綿不絕的羞辱。
蛟龍病了,該自絕于孤寂的深潭,猛虎老了,也該死于更疊的厮殺。
生當豪傑死亦鬼雄,當有四面楚歌的一戰,白首猶如年少;也可以飄零得如一首小詩,由介錯人揮刀平切,飄出一線薄紅。
斜陽正好。
她說:“留一點尊嚴給我吧,最後一點。”
早七點五十,宣義西郊機場。
這個“劫”不說與魏璠聽,她就當小兩口拉不下臉和好;叫她知道了緣由,她就絕無袖手旁觀的道理。姜逐近一年沒有作品,缺席盛典,被公司找來談話,緊接着就傳出消息正在籌備下一年的專輯,最近行程應該是飛熱帶島拍攝新歌MV,魏璠通知秘書辦好簽證,想以“娘家人”的面貌與他談一談。
她明白這個拖不得,趙伏波很少犯錯,不見得讓她得逞,于是火速推了幾個月的戲,以最快速度過了海關,走的是獨立登機的空橋,秘書遞過來一杯新鮮榨好的果汁,魏璠一邊叼吸管一邊發母親發短信,不一會,魏隆東打來電話。
魏璠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上機後就好好睡一覺吧,寶貝,這些天瘦了。”
魏璠情不自禁怼道:“我沒有心思睡覺,爸,伏波是我很重要的人,她正站在懸崖邊上,你可以繼續無視,但你不要上前推她。”
“爸想和你說說話,你不要抵觸爸爸。”
魏璠吃不得人服軟,半是敷衍道:“有話回頭說,我要飛了。”
“你不是想知道她給我的那份黑皮文件是什麽嗎?別撬保險櫃了,現在告訴你也沒關系,裏面東西挺雜的,其中包括大量你的獨家和僞造料,渠道全部被買斷了,這是一個人情。那些我已經交給你的公關團隊了,看來做娛樂業這一行,門門道道還是業內人懂得多……”
“爸!”
“哦,忘了說最值錢的,”魏隆東眼皮不眨一下,“遺囑。”
按下關機鍵的手指一停。
“我是一點都不意外,誰年紀輕輕就開始培養繼承人了?我在她這個年紀,滿心都是擴張疆土。而給接班人掃平障礙,規劃集團未來的藍圖,這些叫作身後事,考慮這些是要等百年之後,人之将死的時候。”
這話明晃晃的紅刀子似的,刮得人七零八落。
“寶貝兒,你心裏明鏡似的,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魏璠在這一刻恍然,她為什麽敢和盤托出——因為她的父親,魏隆東,是第四重保險。
那頭的聲音很遙遠,他輕輕嘆了口氣。
“上機後睡一覺吧,寶貝。”
短短一瞬間,魏璠意識到不對,搶過秘書手中的證件包,拉開拉鏈一通狂翻,機票票根在夾層裏,她摸出來一看,心涼了半截,這不是熱帶島的票。
四面八方圍繞她的有家裏配置的秘書團、助理團、公關團,這支保姆軍隊打點一切,魏家的大小姐養尊處優,早沒了親自确認行程的習慣。而也是因為“用慣了手”,在目睹唐氏對父親的服從後,她依然沒有裁掉這些附屬于魏氏的職員,她相信自己身邊的人是可以被正義感化的,他們忠心、高效、方便,是她的臂膀,是她計劃中的螺絲釘——她只是疏忽了,他們的主人還沒有輪到她。
命運對她的疏忽,給予了痛擊。
這是一張單程票,她去了,就會像十幾年前那一次,再歸來時滿目蒼夷。
不過這一次,将再無挽回。
魏璠猛地解開安全帶,嘶啞的叫:“讓我下機!我要下機!”
她掃除一切面前的障礙物,踉跄地穿過過道,隔簾一層層被掀開,乘務人員的驚叫,推車翻倒的撞擊,乘客的躁動,仿佛都隔絕在玻璃之外。
最先軟下來的是腳踝,接着是撞上椅背的臂膀,她被追上來的秘書扶住,眼前也開始泛花。她顧不得揮開他人,喉間湧起橘子汁的酸甜,立刻要按住舌根催吐,秘書按住她的手低聲道:“大小姐,睡一覺吧。”
她費力昂頭,艙門近在咫尺,排排窗戶拉開擋板,投入午後日光。
白光那麽盛,刺得虹膜生疼。
我竟不知白晝會如此刺眼。——《No light,No light》
作者有話要說: 《No light,No light》這首歌百搭,請大家品一品。
*開學狗真的忙die,腦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