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殘缺
下午一點五十,公交車報站,虹湖西街天橋站到了。
這是公交車的倒數第二站,從市區一直跑到郊區,黃沙飛揚,幾塊截面粗糙的石塊卡着一塊站牌,朱定錦下車左右望了望,一片荒涼。
朱定錦用手按住圍巾,頂着風往前走,腳下時不時有拳頭大的石塊,裸出來的地皮濕潤泥濘。
原本這塊地也是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命,被多方人馬看中,有意打造一個商業區,地皮競标時熱火朝天,業務承包時也拍過胸脯立保證書,沒想到做了一半質檢出了問題,開發商跑了,包工頭與工商局牽扯來牽扯去,最後不了了之,廢棄的工料滿地都是,沒人接手,暫且荒了下來。
從車站遠遠望去,虹湖天橋蒙在細細的黃沙裏,柱墩孤零零的,鋼梁從中間斷開了,鋼筋從水泥裏張牙舞爪地刺出來。
走近了才看得清橋下面已經圍了一圈人,機子都用厚布包着,幾個戴着加了厚絨的雷鋒帽,雙手插袖管裏,不住地在風沙裏哆嗦着,一見着朱定錦,立刻招呼上來:“小朱!是小朱吧?顧導等着了,趕快過去。”
朱定錦趕忙寒暄幾句,快步進了橋洞,裏面空間不大,風倒是小多了,顧小律正坐在幾個沙袋上面,見到她精神一震:“你來了?好,休息一下就開拍吧,不好意思啊,條件艱苦了一點。”
朱定錦:“沒事沒事,沒想到劇組效率這麽高,我來晚了。”
顧小律理解地笑笑:“小兩口許久沒見,磨蹭一會也正常。”轉頭叫人開工,完了回過頭又說,“你去西源那邊運動運動,你們的服裝不太保暖,把自己先弄熱起來。”
朱定錦扭頭去看另一邊的陳西源,他正面對橋墩原地踏步。
顧小律站起來又去喊人檢查機子,朱定錦也自覺跑到橋墩邊運動,陳西源瞥了她一眼,沒說話,渾身散發年輕男生的自然氣息,毫不含糊地踏步,呼哧呼哧地聲音一刻沒停。朱定錦離遠了些,目測這人一米九,真正靠近他才感覺身材高大也是一種壓迫。
活動了一會,助理小程笑嘻嘻湊過來,喊道:“小朱姐,顧導叫您過去,說要說戲。”
陳西源步子剛緩下來,小程又道:“沒叫你陳哥。這個你聽過了,你可以繼續踏。”
朱定錦外面的棉衣已經脫了,棉衣兩條袖子圍住腰間系了個結,裏面是單色的手工毛衣,沒有織出花紋。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條手帕,擦了擦額頭,跟着小程找到顧小律,喊了一聲:“顧導,您找我。”
顧小律正扯着嗓子讓人移正軌道車,不放心地又吩咐了幾句,歇口氣轉身,招手道:“小朱來,詞都記住了?”
MV沒有臺詞,顧小律說的是《蛹道》的歌詞,有幾處女聲和音部分需要演員對口型,朱定錦立刻答:“背過了,車上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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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小律嗯了一聲,掏出筆:“那行,這個片子我跟你說說,前半部重點突出的感覺是‘殘缺品’,記。”
朱定錦從口袋摸出筆,小學生記筆記一樣寫在手掌上。
跑過那麽多劇組,難免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功夫,有的導演就是比較較真,給劇本做了滿滿當當的注解,開拍前先開會,一個接一個提問炸得人心神不寧,尤其抓非科班出身的,一句話不對頭就暴跳如雷;有的則彌勒佛似的坦然無謂,把演員推上場,鼓風機一吹,場記板一敲,就随便他們怎麽群魔亂舞了。
顧導這種拿一個MV當正經影視劇拍的,糊弄他就是一個死字當頭。
顧小律擡頭指指四周的殘垣斷壁,接着說:“孤僻、怪異、叛逆,這就是你和西源要表達出的東西,但不能用力過猛,你要記住,你是生長在人類世界的異形,是不完全的人類,你的人格、人形、人性都是殘缺的,你渴望母體的孕育和愛,但你能做的只是無止境的逃亡。”
朱定錦點頭。
顧小律又合攏雙手:“你和西源不要有肢體接觸,要像同名磁極一樣,那種柔滑的排斥感……懂嗎?”
朱定錦忽然笑了一下。
顧小律莫名其妙:“怎麽?有不方便的地方嗎?”
朱定錦:“沒……”
從她這個角度看去,陳西源早沒面壁了,在助理的包裏翻找了半天,偷偷在顧小律身後剝了一個鹵蛋吃,兩邊臉鼓得像只吹氣蛙。
顧小律說戲說得很投入,半點沒發現身後有只偷吃雞蛋的黃鼠狼,陳西源一連塞了兩個鹵蛋,朝朱定錦投來一個“看什麽看”的眼神,灌了口水,又溜回去踏步了。
顧小律說得嘴巴發幹,眼看那邊機子都準備就緒,讓小程去叫造型師和化妝師過來,陳西源過來坐下兩條長腿一搭,造型師立刻拽住他褲腿,把他一條秋褲扯下,露出下面的毛腿。
化妝師就先料理朱定錦這邊,化到一半,陳西源已經換上了一身破爛,四腳八叉了一會,蜷起身子抱胸抖動着,生活助理趕緊給他披上一件棉襖。
等兩人搞定,顧小律指着不遠處的一個地方:“小朱和西源就坐到那個牆埂上,對,背對我們,不要挨太近,你們不是要扮演情侶,而是兩個無家可歸的浪子,要像野貓一樣,從對方身上汲取一點溫暖,又滿懷警惕。”
陳西源聽完,什麽都沒表示,把棉襖一脫,雙手插袋,晃着長腿就走過去了。
朱定錦跟着走出橋洞,天還是陰的,飄起小雨,黃沙被細雨打落,視野清晰不少。
二人一前一後爬到牆上,朱定錦不小心蹬塌了一截松松散散的牆面,陳西源回頭看了看,發表了看法:“我們下去時,只能跳了。”
朱定錦:“不好意思,是我超綱了。”
找準位置并排坐下,沉默的氣氛持續了兩三分鐘,剛認識不久,當下又冷得直打擺子,實在憋不出話講。
朱定錦想起之前和顧導閑談,顧導唉聲嘆氣:“西源啊,他小時候話很多的,脾氣也躁,長大了嘴上有一陣沒一陣的,要他說話裝悶葫蘆,不要他說話成了話痨,順着不行逆着也不行,只能打了。”
顧導是陳西源的伯樂,操心他就跟操心親兒子似的,在陳西源上學的那個時段,受洋流文化影響,組建樂隊逐漸聚成一股又新又熱的浪潮,陳西源中學時自己拉起了一支樂隊,搗鼓出了一點意思,起先在臺球廳散場後當替補演出,後來遭人投訴,臺球廳老板找來他們,讓他們弄點輕緩的音樂,陳西源聽了憤恨地踢翻椅子,跳上桌子大罵這群人:“不懂朋克的腦滿腸肥們!”,遂被炒,轉移陣地去了酒吧。
顧小律與他後來的經紀人蕭大丞也是那時結識了這麽個虎頭虎腦的小子。
雨飄了一會,慢慢變小,天好像有點放晴了。
朱定錦一頭頭發被造型師用鋸齒梳子四處刮翻,毛糙糙的,她小幅度仰頭看了看頭頂天空,沒話找話:“顧導怎麽還不喊咔。”
陳西源答:“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找着感覺。”
“這不是你的歌的MV嗎?”
陳西源悠悠吐出一口飽含鹵蛋味的胃氣:“其實我很迷茫。”他扭頭把蛤/蟆鏡往頭上一掀,“你懂這種迷茫嗎?”
朱定錦:“……不太懂。”
陳西源問她:“你對搖滾看法如何?”
朱定錦把“吵得腦仁疼”在腦子裏替換了一下,說:“挺有感染力。”
陳西源說:“可我怎麽覺得它骨子裏就沒勁呢。”
朱定錦心說因為你鹵蛋吃多了。
頭頂上由東往西傳來引擎轟鳴,有白色的飛機在宣義上空不急不慢地掠過,留下一行毛茸茸的雲線。
冬天的風裏,陳西源輕微沙啞的硬核嗓不緊不慢地響:“小朱啊,公司給我的包裝是‘搖滾先鋒’,但我總覺得我不是先鋒,而是跟風。大家都在高呼,于是我也高呼;大家都在反對,于是我也反對;大家都在憤怒,于是我也憤怒。”
他低頭笑了笑,有點嘲弄:“少年時期我不想學習,總想跳出學習瘋玩,我站在學校的鐵門外,看見裏面呆頭呆腦的同學抱着作業本追逐,覺得他們像一群蠢鵝,只有我是自由的飛鳥。”
說到這裏,陳西源起興了,作勢拿胳膊肘拐拐她:“你中學的時候,是個乖乖女嗎?梳什麽頭發,馬尾還是齊耳?”
朱定錦:“我小學沒畢業。”
陳西源:“……”
自由的飛鳥愣了,縱然他只是初中學歷,但在同齡人中找出一個小學沒畢業的“文盲”也是不太容易,想安慰找不出詞,想追問又怕傷了人自尊心,數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兩人尴尬呆坐半晌,還是朱定錦解開僵局:“開玩笑的,你別慌。”
陳西源呼出一口氣,揉了揉自己胸口。
他醞釀了一下情緒,接着說:“我還是個學生時,還是有一點點屬于自己的吶喊,可當我二十二歲,我生活優渥萬人矚目,忙是忙了點,但總體還行,我有什麽可抗争喊叫的?”
朱定錦下意識說:“鹵蛋……”
陳西源一聽更頹廢:“難道我為了鹵蛋抗争?這太沒面子了,其實我可以不吃的。”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我在十五歲的時候批判聽我唱歌的人沒有搖滾精神,可什麽是搖滾精神,我唱到現在也沒明白。”
風聲喧嚣,沉默許久,他嘆了口氣:“很迷茫啊。”
兩人在牆頭上瞎頭瞎腦展現背影的殘次感,最後背上開始發癢了,終于聽到顧導在那邊招呼:“收工了收工了!人都回來,開始下一場。”
陳西源雙手一撐,從牆頭落下去,拍拍屁股上的灰,伸手要接她:“你把高跟鞋扔下來再跳。”
朱定錦說:“別,你還是站遠點,我比較重。”
陳西源想了想,絲毫沒有紳士作風地把手放下了,退後兩步:“那你穩點。”
朱定錦把高跟鞋拎手上,單手一個起撐落地,與陳西源一前一後回橋洞。陳西源從前往後把頭毛撓了一遍,不小心把蛤/蟆鏡給撓掉了,他低頭撿起甩了甩灰,重新戴上:“我說,你怎麽和姜哥談上了?”
朱定錦随口道:“看對眼了。”
陳西源翹着嘴點頭:“厲害,我還在訓練班時聽那裏有個流傳已久的賭,壓沒人能讓姜哥心有所屬。”
朱定錦詫異:“怎麽這樣?”
陳西源在蛤/蟆鏡後面眯了眯眼:“你不覺得?他挺不食人間煙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