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林淼離開,璧如在屋裏也坐不住,她在院子裏轉了兩圈,等得滿頭大汗,忽而聽到耳邊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好似有鬼在追,聽着就讓人心神焦灼。
璧如往後退了半步,還不等多怕一會兒,便看見林淼臉上的汗珠子比她還多,沒頭蒼蠅般沖進了院子頭,并從自己身邊經過,一氣兒到了屋裏。
璧如心頭一驚,還以為是自家少爺的狗脾氣在外面惹了什麽禍,被人攆着回來了。她滿臉焦急想要問出個所以然來,林淼卻因一路狂奔加上差點兒找不到回來的道而又累又渴,當下只顧得上先回屋裏喝了大半壺的茶水,然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差點兒讓一旁的璧如急出個好歹來。
林淼這才緩過來,還來不及解釋什麽,外頭又來了人聲。結合他剛才飛快狼狽跑回來的樣子,璧如還道外頭那是追兵,正想護住,卻不料來人送的都是吃穿用的東西,連冰塊都沒漏下,一擡進屋裏頭就散發出了陣陣涼氣。
來人雖然不至于恭敬,但也很客氣,與前幾日的嘴臉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
另外送到林淼手上的還有十兩銀子,璧如為此高興起來。
林淼卻依舊心有餘悸,一想到孫掌櫃的樣子就覺得那是給自己的警示,并且當下決定不養身體了,明天就去告辭。
在這種環境下別說把身體養好了,光吓都要把他給吓出毛病來。
日落月出,明星隐沒在雲層裏。閃電将黑幕硬扯成兩半,雷聲隆隆落在城外山頭,沉悶擾人讓人不得安眠。
妤雯打着燈籠站在沿廊下,燭火在籠內也歪斜扭動随時會滅般。尺寸之外就是淅淅瀝瀝墜個不停,已經在石路上蜿蜒流淌的雨水。
幾個婆子因去搬救原本放在院中的花,此時渾身濕漉有些狼狽,小跑上臺階時有幾滴水珠飛濺在了妤雯潔淨的裙擺上頭。
“今晚都早點休息,不用在外面侍候了,如果王妃不開口,那就不要去打擾他。”
丫頭婆子聽了她的話,俱是松了一口氣,恭恭敬敬退了下去。妤雯回頭看了後面燈火通明的內室一眼,垂眸轉身也緩步走了。
一門之隔的屋內,桌子凳子茶幾,所有能擺下蠟燭的地方都點了蠟燭。大大小小的燭光燃出一屋子的亮堂,卻又好似鬼魅降臨人間,在這火光重重之間,謝琰眉頭緊皺側卧在軟榻上,在淺眠之中陷入了舊夢中。
油紙傘下,一位面龐和善的婦人拉着三歲多的他,兩人的面前是一池盛開的荷花,河面上滿是雨點畫的水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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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了幾日,你父親就來接我們了,阿琰要不要去?”婦人的語氣期盼而欣喜,帶着一起幻想般的天真。
他懵懂仰頭,喚了一聲母親,對方的臉卻是一團水霧。
畫面急轉,他已經五六歲,雙手扒在院中的井邊,盯着井裏正在往上提的水桶。有個小姑娘忽然跑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阿琰,你在做什麽?”
“等我父親。”
“你上京的那個父親不來了,往後你跟我們一起就是了。”
謝琰擡頭,遠處他母親挽着袖子背對着自己,同身旁站着的男子笑語着,遠遠又問他:“阿琰,包子吃不吃?”
他趕緊喊了一聲母親,婦人轉過頭來也展露了笑顏。這回謝琰看清了她的臉,然而不等他笑,婦人忽然吐出一口血來,霎時染紅了衣襟,胸口也缺了一大塊肉,露出勃勃跳動的心髒。
另有一雙手厲鬼般揪住了謝琰的肩頭将他驚恐的臉扭轉過去,大聲斥責他:“我才是你母親!”
“阿琰!”
周遭的場景在一陣血光中變了又變,謝琰被人踢倒在地上,隔着淚水,他母親削瘦的臉姿态扭曲,遍布血絲的雙眼從草席中木然而僵直地與他對望在一起。
沒有關合的窗戶被風雨吹開猛然拍打出悶響,吹熄了近處的幾根蠟燭,将謝琰從光怪陸離的夢與回憶中拉了出來。
他驚坐了起來,單手扶額,在半明半暗的屋裏喘了五六息的光景才漸漸回過神來,半邊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冰冷的雙眸裏面映出跳動着的燭火。
雨一直下到了天色将明。
林淼昨天伴着嘩啦啦的雨聲睡得很好,一大早還沒徹底清醒,璧如就站在他床邊捧着衣服乖巧得很。
也不知道璧如什麽時候起來的,早就準備好了早點,肉包子小米粥,就差端到他床邊來喂了。
如果這樣的生活是在他自己家裏,林淼絕對二話不說抱着被子享受,可現在是在晉王府,外頭多少殺機。
林淼起來先到院子裏走了一圈舒活筋骨,然後吃完早飯又整理好儀容後,就對璧如說了打算今天就去告辭離開的事兒。
“這麽快啊?”璧如雖然知道要走,卻不料林淼這麽急,她都沒來得及收拾包袱。
“嗯。”林淼點頭,必須快啊,他可不想自己被小刀子割肉片。
只是這會兒陳寧不在府上,王府裏頭能做主的也就謝琰一人,故而林淼還是得去和謝琰辭行。
好在是林淼的身份還過得去,即便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可總歸是個自由人,去留的問題是可以自己決定的。
林淼獨自一人去清秋院,早上的太陽并不大,然而他卻漸漸覺得熱起來。等到了清秋院門前時,林淼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感覺已經是有些燒了。
大概是緊張,他這麽想。
院門口站着個婆子,将林淼攔住,等知道林淼的來意以後思忖片刻才願意進去禀報。
林淼盡量将自己的步子挪到陰涼處,趁着沒人還偷偷把臉貼到牆上降溫,可惜用處不大。婆子進去有小半刻鐘的功夫才出來,林淼好歹沒在角落長出蘑菇來。
“林公子,王妃請您進去。”
林淼謝過了婆子,自己壯着膽子走了進去。
和昨日不同,謝琰這會兒正站在院子裏面,身上穿着便服,手上拿着剪刀修剪自己面前的一盆花草。
林淼停在了離他五米遠的地方行了禮,十分忌憚謝琰手上的大剪子,就怕他随時紮自己一下。
倒是妤雯站在他們兩人中間,臉上還是個笑吟吟的樣子。只不過林淼見了她昨天的表現,也不敢随便把她歸類成親善簡單的人了。
謝琰啓唇淡淡應了一聲,算是回了林淼的禮節,除此之外未曾對他側目半分,只問:“什麽事?”
他的聲音依舊朗潤,然而語氣明顯不耐煩。謝琰本來就不将陳寧那些相好看在眼裏,更不悅與他們有什麽牽扯。而林淼這人,從昨天到今天連來了兩次,讓謝琰的不耐也處在了臨界點。
林淼聽出他的情緒,心頭一顫,趕緊不敢廢話也不敢磨蹭,麻溜道:“我是來和王妃辭行的。”
這話一出,倒是讓謝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扭頭看向了林淼,眼裏有一絲意外。
他還以為林淼是來打聽陳寧的。
“辭行去哪裏?”謝琰随口問道。
林淼唯恐謝大爺不高興,跟答卷子似的編瞎話:“出去多游歷山水,然後找個地方安定下來,過田園鄉村的小日子。”
其實這完全是林淼回憶着以前的文化人最流行的隐居夢而順着說的。
我想去看看南方的海,北方的山,然後再回來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日子。
這是他母親生前最大的願望。
謝琰因林淼的話而産生了聯想,他的眉頭不由狠狠一皺,手上的剪子也跟着歪了歪,一下把那一株名貴的花卉給剪壞了,歪斜地挂着殘枝。
林淼差點兒當場被謝琰這驟然的情緒變化吓出毛病,整個人忍不住抖了一抖。
偏偏謝琰還看向了林淼,使得他連抖都不敢抖大了。原本就燒紅的臉這會兒看着更加白裏透紅了。
謝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就在林淼的腿要篩糠并當場喊一聲大爺饒命的時候,謝琰突然開口道:“你病了。”
林淼以為謝琰在說自己腦子有病,他心裏覺得謝琰真是個娘希匹的東西,不僅精神折磨自己,怎麽還侮辱人呢?
“應,應該沒有吧。”林慫慫小聲妄圖辯駁。
謝琰又看了林淼一眼,再次肯定道:“你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放在別人那兒,那是士可殺不可辱,放在林淼這兒,那他絕對把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不僅是說他有病嗎,又不少塊肉。
“那我可能真的有病。”林淼頂着紅通通的臉誠懇地說。
妤雯在旁邊歪了歪頭,唇邊忍不住露出點笑容來。
連謝琰都沒想到林淼會是這種反應,還真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新鮮。只不過這新鮮還暫時惹不起謝琰的半點側目。
他面色不改地轉身在丫頭端着的水盆裏洗手,背對着林淼道:“林公子是王爺請回來的客人,去留與我無關,有什麽事情還是等王爺回來以後再同他說。”
林淼吃了個軟釘子,怏怏地轉身被請了出去。
林淼有些挫敗,他過來告別沒告成不說,還被男主侮辱了一番,你說氣人不氣人。
還是妤雯追出來,對林淼道:“公子瞧了大夫沒有?您似乎染上風寒了。”
林淼這才反應過來前面謝琰說自己有病是這個意思。
原來不是男主侮辱他,是他自己用心在侮辱自己,娘希匹,更氣了。
這具身體的弱遠遠超乎林淼的估計,之前掉進水裏還沒養好,昨天又收到了目睹孫管事被打的驚吓,竟然在他回去以後就成功發起燒來,渾身酸軟動彈不得,且沒兩天便連這個月的月錢都看病看完了。
空有一顆想走心,沒有能走的體力,更沒有任何金錢支撐,林慫慫咬着牙在被窩裏恨得暈頭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