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八寒地獄(1)
那是一只羽毛雜亂的烏鴉, 羽色黯淡而幹枯,仿佛剛從灰堆裏撲騰出來一樣,讓人看了就只想把它趕走。但如果靠得近些, 仔細看看他的模樣, 就會發現在它亂糟糟羽毛的遮掩下,藏着第三只爪子。
這是一只三足烏鴉。
“你來幹什麽?”陸昔宴似乎認識它,但表情卻沒有絲毫熱度, 甚至可以說是冷淡,看上去并不希望看到它出現在自己面前。
三眼烏鴉拍了拍翅膀,頓時一大片羽毛紛紛揚起, 讓人懷疑它是不是馬上要掉禿了。它開口時的聲音也一點兒都不好聽,笑得有些怪異:“我為什麽來, 你心裏不清楚嗎?”
“我當然不清楚。契約上規定的時間并沒有到,現在才剛剛過去不到一年,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陸昔宴看似冷靜, 衣袖中輕輕摩擦的指尖卻昭示着,他心裏并非像表面那樣鎮定。
三足烏鴉發出“啧”的一聲, 道:“那契約上寫的一百年時間,不過是保底罷了。如果你像上一個神魂化身謝玉衡那樣,遲遲沒遇到沈越, 我當然會履行承諾, 以一百年為最後期限。”
它的語氣頓了頓, 忽然哼了兩句軟語呢喃般的小調, 也不知道是從哪兒聽來的濃豔詞曲。從一只烏鴉的嘴裏唱出來, 實在是說不出的詭異。“……如此魚水同歡,雨漫巫山,已是此情最深之時。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你卻仍然推說時間未到?我看是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履行這賭約的最後一步吧。”
陸昔宴沉默不語。
“我很少跟人打賭,不過未免你們這些小鬼翻悔抵賴,我通常都有留證據的好習慣。”三足烏轉了轉他黑溜溜的眼睛,頓時,周圍的場景仿佛就變了。
從前被記錄下來的畫面,重新展開,容不得詭辯。
……
八寒地獄城門前的老樹上,守門人伸展了一下羽翼,徐徐醒來。它倒挂着看樹下,說:“從來都只有人從上往下,你是第一個從下面走上來的。”
那顆孤零零的老樹下面,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一個少年。
少年的身上沾染了很多血,層層疊疊,來自于不同的地方、對象,仿佛經過了多到記不清楚的生死時刻。
“啊啊,真是可惜,你是第一個從下面爬出來的人,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你出去呀。”守門人歪着頭,半晌,他又忽然興奮起來,“不過作為獎勵,你想跟我打個賭嗎?不過既然是打賭,那自然就要有賭注啦。”
守門人自顧自的說着,少年只是看着他,并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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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麽冷漠嘛,難道你不想出去,也不想……再見到你的師父嗎?”守門人忽然輕聲的笑了起來,那笑聲尖尖細細的,倒更像是哭聲。
一直沒有開口的少年,忽然動了動指尖:“什麽賭注?”
“就知道你會感興趣。”守門人意料之中的從老樹上飛下來,擡手拂過少年的額頭,“你知道三魂吧?”
少年感覺到一絲滲入骨髓的寒意,在守門人拂過的地方炸開。好像那麽輕輕一碰,他的魂魄就被強行分成三個部分,各自剝離開來。
人有三魂,分別為天魂、地魂、命魂。
魂消則人滅,連轉世輪回的機會也一并失去。
“命魂不可動,動了的話你原本的身體就會腐壞。但天魂和地魂卻可分別裂解出去。”以守門人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似乎人之三魂對他來說,不過是與金銀等價的交易品。
“雖然我不能放你出去,但是我能讓你的天魂和地魂魂解開束縛,只要有所依憑,它們就能代替你暫時重返四境十州之內。”守門人興奮的拍拍手,自顧自的笑着,“怎麽樣?我很慷慨的,兩條神魂,你便有兩次贏的機會。”
“什麽算是贏,什麽又算作輸?”少年問。
“我能看到你的欲望。”守門人突然從樹上飛下來,站在少年身前,用那長滿黑羽毛的手抵在少年心口,“你後悔了,對嗎?當年你明明是心甘情願跳入這地獄之中,如今卻不甘心被徹底遺忘——”
“輪不到你來講。”少年眼中閃過一道凜冽的光,他一擡手,便有什麽東西将守門人攔腰斬開。
“哎呀,生氣啦。”守門人被斬斷的地方飛出無數漆黑的羽毛,片刻之後有慢慢聚合起來,恢複了原狀。他在稍高一些的地方盤旋着,說道:“其實很簡單,我先問你個問題吧,你有所愛之人嗎?”
“有。”少年回答的沒有猶豫,他雖然父母雙亡,幼時也有過相當痛苦的經歷。但自從遇到師父之後,他過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那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下去。
那确實是愛意,雖然少年也許永遠不會說出口。
“那麽,他也一樣愛着你嗎?”
“……是。”這次少年的回答略有猶豫,師父對他很好很好,永遠都是挑了最好的東西給他,平日裏也給足了寵愛。但少年知道,那種愛也許并非情愛,所以他回答時微微抿了下嘴唇。
守門人雖然沒露出眼睛,但少年的一舉一動他都十分清楚,見少年的反應,守門人笑得十分惬意:“看樣子,這份愛并非等同。”
“不是這樣的。”少年擡起頭來,眼神中有怒意,卻又很快沉下去,“……是我太貪心。”
“嗯——我明白了。”守門人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什麽事沒見過,他很能洞察人心。雖然八寒地獄與世隔絕,只能進不能出。但它作為守門人,是唯一有辦法用化身去到外面世界的存在。
守門人歪着腦袋想了想:“其實很簡單,只要你能在天魂和地魂耗盡之前,讓你所愛之人願意為了救你而踏入這八寒地獄,就算你贏。相反,若是天魂和地魂耗盡你仍然不能做到此時,那你的全部神魂便歸我所有了。”
“八寒地獄,進來了,就沒人能出去。你這是要讓我害他嗎?”少年冷聲道。
“按道理是不可能,不過以前也沒有人向你這樣,能從八寒地獄最底層重新爬上來啊?萬一呢。”守門人嘴上這麽說,其實很清楚,除非是上古洪荒能掌控萬物的神明,否則無人能從八寒地獄中脫身。
但它作為一個一時興起的賭局莊家,當然要想方設法誘這小鬼一起來玩,否則的話豈不是很沒意思。于是守門人又說道:“再說,若是你們都能在這八寒地獄中活着,即使出不去,也未必是件壞事。摸着你的心口說,你真的不想讓他來陪着你嗎?”
守門人看着少年逐漸松動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言語起了作用。
“……我接受。”
少年閉上雙眼,擋住眼底一閃而逝的脆弱。
身在八寒地獄之中,所有的欲念都像是紮進了陰暗沃土中的藤蔓,毫無節制的瘋狂生長。以至于少年即使知道,守門人提出的賭約本身就不公平,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渴望。
他想再見到沈越,想訴說自己的愛戀,想要……
這或許是少年唯一的機會了,他緊張的摩挲着掌心,最後下定了決心。即使最後什麽都得不到也沒關系,他不會讓師父涉足八寒地獄。
從一開始,少年就沒有打算,将整個賭約進行到最後一步。
他只是想,再見見師父,不想讓師父就這樣像整個世界一樣,将他徹底遺忘。
守門人重新回到老樹上,倒挂着用突然冷靜下來的聲音敘述着,跟剛瘋瘋癫癫似的樣子判若兩人:“那麽,在交易開始之前,我再說兩件事。”
“第一,三魂本屬一體,雖然我能将其裂解,但它們無法在世上同時出現。也就是說,你一次只能裂解出其中一魂,将其依附于某件器物上,鑄造出神魂化身。
第二,曾經抹去了你存在的山河社稷圖非常厲害,我也不能解除它的影響。所以你一旦提起往事,或是與你師父隔得太近,就會引發山河社稷圖的排斥。
依附的器物可以幫你抵消排斥,但也有它的極限,一旦器物碎裂,就算一次失敗。
第三,神魂依附的方法并非永久,如果時間太長,即使器物沒有損毀,依附之法也會在百年內失效。所以,好好規劃你的時間。”
說完這些,守門人的袖口中落下一顆丹藥。
少年擡手将其接住,仰頭吞下,瞬間天靈頂處有一道強烈的光散逸而出。
——
後來,少年的天魂依憑于廉貞劍,化身出謝玉衡;地魂依憑于弑神槍,化身出陸昔宴。
謝玉衡因為廉貞劍碎裂而消失,天魂已經歸于守門人之手;陸昔宴以洪荒兵刃弑神槍為依憑,幾乎已經不再受山河社稷圖影響,他原本準備用剩下的一百年時間,陪伴在沈越身邊。
一百年很長,卻又很短。
陸昔宴承認他的自私,也許一開始他并沒有想要這麽多,但欲望如同無底溝壑,得到的越多,所求就越多。
“沒看出來,你可真狠心啊。”守門人收回當初留下的記憶場面,故意刺激着陸昔宴,“你知道鳳族的壽命有多長嗎?短短一百年的時間,對沈越來說不過轉瞬即逝,你讓他如此真切的愛上了你,卻要在僅僅百年後就徹底消失?”
陸昔宴冷淡的眉眼之間,此刻卻好像是蘊藏着最深刻的苦痛。
守門人明顯沒打算就此放過他,繼續說:“哦,不對。你這樣明顯消極對待賭約的态度,已經算是違約了。如果你不盡快改變想法的話,按照契約可以直接判定你輸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