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處暑(3)
“小富和三慶是什麽時候跟來的?才剛怎麽沒見着他們人影兒?”嘤鳴毫不在意那個白眼,看看後面罩房, 又看看前頭抱廈, 納罕地問。
皇帝知道他們的勾當,雖說盡心盡力為主子創造一切機會, 但先頭不來伺候汲水, 這點還是讓他有些不滿的。他哼了一聲, “沒有朕的令兒, 他們就得寸步不離随身近侍。”
嘤鳴自然也不笨, 禦前那三個有多熱心的撮合, 她心裏明白。本以為他們這回真沒跟來,誰知皇帝揚聲一喚,幾乎眨眼的工夫他們就到了, 可見不論多想讨好主子, 肩上的職責也不能忘。太監這行很苦, 像他們有了品階的還好些兒, 剛才那兩個就不必說了,身上穿的是最低等的青布袍, 興許領的就是看守亭子的差事吧!
她觑了觑皇帝臉色,“萬歲爺, 您打算怎麽處置那兩個小太監?”
皇帝皺着眉, 一臉犯惡心的模樣, “宮裏早有這條宮規, 太監狎戲被拿住, 一律杖斃。”
這深宮看着赫赫揚揚, 其實見不得光的地方還少麽,所以就缺個厲害的人整治。先皇後不問事,她不情不願地進宮,堅守自己內心的堡壘,然後不情不願地謝世,半分也沒有盡到一個國母應盡的責任。宮務這些年一直是太皇太後在料理,如今太皇太後上了年紀,難免有疏于過問之處,就縱得這些太監無法無天了。
皇帝這頭還在為後宮沒人立規矩心煩,嘤鳴琢磨的卻是另一樁,“萬歲爺,您剛才都看見什麽了?”
皇帝被她問得一愣,心想還好擋住了她。
“你關心那些不該關心的做什麽?”皇帝輕蔑地審視她,“是不是很懊悔沒有親眼看見?女孩兒家,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會爛眼睛的。”
啊,這個人,真是張嘴就捅人肺管子!嘤鳴眨巴了下眼睛道:“奴才就是随便問問……”然後小聲嘟囔了句,“看見了就爛眼睛,您眼睛不還好好的麽……”
皇帝說混賬,“朕是男人,不像你,四六不懂,伸着腦袋湊什麽熱鬧?”
她又換了個笑眯眯的嘴臉,軟和道:“奴才實沒見識,不知道裏頭緣故。沒有親眼得見的事兒,不能評斷對錯是非,主子您說呢?”
皇帝一下就覺得詞窮了,才想起來她馬上就要當皇後了,皇後要直面很多東西,光這麽護着不讓看,将來對那些髒的臭的還是一竅不通。只是這種事兒,怎麽和她解釋才好……皇帝斟酌了良久道:“太監雖然不能盡人事,但他們那顆心不死,沒有宮女瞧得上他們,他們太監窩裏也能找樂子。你別細問,朕不會說的,怕髒了你的耳朵。前朝成宗年間有太監做把戲,把遂初堂都給燒了,成宗皇帝下令淩遲,宮裏幾千太監都押出去親眼見證了,這事兒後來就杜絕了。如今日久年深,死灰複燃,不狠狠懲治,只怕禍患就在眼前。”
嘤鳴聽了覺得有些心驚,原本覺得雖傷風敗俗,還不至于把性命交代了。現在經他解釋才明白裏頭的隐患,那些低等太監并不是個個安分守己,有的又奸又壞,為了掩蓋自己的錯漏,他們就敢放火燒宮。帝王呢,家業太大,不能面面俱到,這紫禁城宮連着宮,闕連着闕,一點兒火星子要是發覺不及時,幾百年基業就能毀于一旦,這麽一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見她憂心忡忡,心裏倒歡喜起來,至少她不像薛深知似的,她能給出适當的反應。
當初的孝慧皇後,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融入婚後的生活。她有她的清高,入宮為後非她所願,她可以長期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宮裏的一切。也許她和二五眼相處得非常融洽,但不代表她和名義上的丈夫也可以。皇帝在大婚前不能親政,大半的決策還需輔政大臣和王大臣共襄,因此她并不十分把他放在眼裏。一個是不成熟的帝王,一個是當朝權臣之女,在她看來他們是平等的。可她不明白,相權永遠無法與皇權抗衡。冷淡和疏遠是相互的,彼此都是驕傲的人,誰也不會向誰低頭,最後一場婚姻就這麽灰飛煙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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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二五眼臉皮比薛深知厚,她彎得下腰來,懂得舍棄小我成全大我。當初太皇太後接她進宮,皇帝很不贊成,覺得沒有必要多費手腳。到如今才明白皇祖母的用心,這半年時間是一個磋磨和甄別的過程。人的性子不是不能改變的,如果像冊封孝慧皇後一樣,直接下诏把她迎進宮來,到最後無非造就另一個薛深知罷了,絕沒有今天如魚得水的齊嘤鳴。
皇帝如今覺得自己真是好性兒,這回又當了她宮廷啓蒙第一人,讓他有種踏實的成就感。他問她:“這會兒你看,那兩個太監該不該殺?”
嘤鳴慢慢颔首,“如果宮規明令禁止,那就決不能姑息。今兒是撞見了一回,私底下這麽幹的只怕更多。”
皇帝點頭,“拿住了筏子,大肆作一回文章,用不着驚動老佛爺,交給慎刑司查辦就是了。掌管宮務最忌親力親為,經手太多,你就是天字第一號壞人。發話下去,自有奴才們承辦,好與不好也有奴才們頂缸。辦大事者只聽回禀,你不親管,犯事兒的還有個念想;你要是親管,萬一哪裏沒有周全,會損了自己的顏面和威望,明白了?”
嘤鳴道是,知道這是皇帝在教她怎麽做一個皇後。這宮廷裏确實沒有什麽人情味兒,謹守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有時候還會被人坑了,知法犯法不是情難自禁,是壓根兒就沒把規矩放在眼裏。
這呆霸王,一本正經說大道理的時候真像那麽回事兒。嘤鳴一頭想着,一頭瞧了他一眼。
皇帝接住了那道悠悠的眼波,心裏驀地一蹦。慌神容易露馬腳,他忙正了正臉色,昂首走出了後罩房。
出來才發現,外頭竟下雨了,雨點兒很大,檐上雨水也滔滔落下來。假山石前的芭蕉被打得簌簌搖顫,嘤鳴捏着筆在流杯渠前望雨興嘆,試着喊了聲“來人”,盼禦前的人能再一次随傳随到。
可惜石沉大海,小富和三慶押着人法辦去了,自然沒人來聽示下。眼看天要黑,這場雨是光下雨點子不見打雷,也不知要下到多早晚。嘤鳴正發愁,看見皇帝舉着一把傘站在邊上,她咦了聲,“多巧的,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皇帝卻知道不是巧合,就一把傘,靠在他們必經的門廊邊上,八成又是那幾個奴才幹的。
“朕先走,回頭叫人來給你送傘。”皇帝說。
嘤鳴有點兒信不過他,萬一他回去之後忘了,那她豈不是要整夜困在這花園裏?于是她笑了笑,輕聲細語說:“奴才伺候主子一塊兒走吧,怎麽能叫主子自己打傘呢。”
皇帝想了想,把傘遞給了她。
宮裏的傘精巧雅致,不像民間使的那麽大,兩個人打一把擠得慌。嘤鳴努力想兼顧彼此,無奈皇帝個頭高,不大好撐,她漸漸就往自己這裏偏過來,不是有意的,是胳膊不聽使喚。
皇帝大半個身子露在了外頭,肩上都濕了,于是很不滿,“你究竟會不會打傘?”一把奪過來,“給朕!”
可是他打傘比她更惡劣得多,嘤鳴覺得自己只有腦袋擋住了,底下身子幾乎全濕。
皇帝還說風涼話:“你們姑娘就是愛美,要不怎麽只有腦袋沒濕呢!還好現在天兒不涼,濕了不要緊的。”
這是拿別人窮大方,嘤鳴已經不想和他說話了。
進養心門的時候德祿傻了眼,他沒想到他們是這麽回來的。他原想着至少萬歲爺該摟着嘤姑娘,要是更進一層,嘤姑娘打傘,萬歲爺背着嘤姑娘,那多相宜!結果這位主子爺只保住了姑娘的腦袋,任由姑娘渾身淋得稀濕,德祿覺得心太累了,累到他想稱病告假。這麽好的機會平白糟蹋了,姑娘雖然笑得大度,但心裏對萬歲爺必然更沒好感了。
怎麽辦呢,快張羅給二位沐浴更衣吧!皇帝換上了幹爽的衣裳,在暖閣裏看了會兒書,德祿送紅棗茶進來的時候,他朝外望了一眼,“她還沒收拾好?”
德祿說是,“姑娘家梳妝起來費時候,不過這會兒也差不多了吧,拾掇好了自然要上前頭來的。”
皇帝沒言聲,複低頭看書,忽然又道:“朕看她……不怎麽高興似的……”
德祿心道阿彌陀佛,您總算看出來了,應該把“似的”二字去掉,人家可不就是不高興了嘛!但這種話對別人可以直言不諱,面對萬乘之尊卻不能,還得含蓄着點撥,“姑娘想是淋了雨,略略有點兒不快。”
皇帝面色不豫,“傘是朕打的,她還不快?朕的衣裳也濕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淋雨。”
德祿歪着腦袋搜腸刮肚,賠笑道:“萬歲爺能給姑娘打傘,那是姑娘幾輩子的造化。主子是什麽人呢,堂堂一國之君,莫說姑娘,就是前朝的元老重臣,也沒有一個得過這樣的殊榮。不過萬歲爺,姑娘畢竟是女孩兒麽,女孩兒心思細膩,淋得這樣兒,難免有些不高興。”
皇帝覺得麻煩,矛頭又調轉過來對準了他,“是你想得不周全,既然送傘,為什麽偏偏只留一把!”
德祿愣在那裏,覺得百口莫辯,半晌沒轍了,在自己臉上拍了一記說是,“奴才疏忽了,竟忘了送兩把,下回一定仔細。”
皇帝不耐煩地移開了視線,看見炕幾上那塊手絹,拿過來遞給他,“給承乾宮送去。”
德祿趨身接了過來,雙手托着一瞧,立時便明白了。呵腰道是,”奴才這就給貴主兒送去。“
就算再尋常的帕子,從禦前出來的必要精細雕琢一番。德祿給它配了個喜鵲登枝的錦盒,找朱紅的漆盤托上,趁着宮門還未下鑰,冒雨進了承乾宮。
貴妃的寝宮裏燃着沉香,綠釉狻猊香爐頂上袅袅的煙霧彌散,貴妃坐在精美的寶座上,一身八團喜相逢的衣裳,把那柔美的五官襯得愈發端莊。見德祿來了,因他是禦前管事的,對待起來自然更和氣一些。
德祿垂袖向她行禮,說:“恭請貴妃娘娘金安。”
春貴妃忙擡了擡手:“快伊立吧。”轉頭吩咐跟前的宮女,“給谙達看座,沏茶來。”
德祿笑着說謝謝貴主兒了,“奴才值上還有差事,就不喝茶了。奴才奉萬歲爺之命,給貴主兒送樣東西來,這就要回去的。”說着把漆盤交給了上來接手的宮女。
貴妃因隔三差五常受賞赉,也不急于去瞧盒子裏是什麽,只問:“萬歲爺這兩日可好?後宮嫔妃不得召見不許進養心殿,我心裏記挂着,也不能過去看看。”
德祿說一切都好,“萬歲爺政務上忙,待忙過了這程子,總會來瞧貴主兒的。”
貴妃颔首,“勞谙達替我帶話,請萬歲爺保重聖躬。”
德祿道是,垂袖又打一千兒,緩步退了出去。
宮女敬獻上錦盒,她把盒子擱在腿上,捏着如意小鎖頭揭開了蓋兒。盒子裏只有一方十樣錦的帕子,再沒有其他了,她怔怔盯着那方帕子,只覺一股寒意從脊梁緩緩爬上來,爬進腦子裏,爬向了四肢百骸。
啪地一聲,她驚惶地扣上了蓋子,一雙繡目狠狠望向珠珠,“你是怎麽辦的差事!”
珠珠不明所以,但料着是和那個橄榄核兒有關的,便使眼色屏退了殿裏侍立的人,猶豫着問:“主子,出什麽事兒了?”
貴妃幾乎不敢細想了,胡亂把盒子扔給了她,自己偏過身子,撐着炕沿急喘不已。
珠珠一看之下也呆住了,急切道;“主子明鑒,那方帕子奴才已經燒了,千真萬确的,奴才敢對老天起誓。”
貴妃哼笑了聲,“燒了?怎麽又會落到萬歲爺手上?我拿你當個心腹人兒,你卻把我賣了。坑了我,你有什麽好處?”
珠珠跪地大哭起來,“主子……奴才是依附主子活命的,奴才就是再糊塗,也不能把這麽要緊的東西留下當證物。奴才當真是燒了,這會子灰還在西牆根兒底下呢,主子要是不信,奴才這就帶您去瞧。至于這帕子,怕是齊二姑娘向萬歲爺告了主子的黑狀,咱們這回反叫她給坑了。”
貴妃心裏七上八下,只覺五髒六腑都攪合到一塊兒去了。她從未受過這麽大的驚吓,分明一片錦繡的前程,忽然就黯淡成了灰白,她慌不擇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果然是扁擔那裏出了差池,她原就覺得大不妥,是珠珠拍着胸口擔保,說萬無一失的。她剛進宮不久,後宮的勾心鬥角哪裏能娴熟運用,聽了這個老宮人的話才铤而走險。如今可好,偷雞不成蝕把米,她眼下可悔死了。宮門下了鑰出不去,她找不見一個能商量的人,自己在宮裏轉圈兒,又驚又怕又冷,這一夜竟像一年那麽漫長。眼巴巴地數着更漏上的時辰,聽東一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打過來,又敲打過去。終于落鎖的鐘聲響起來,她如坐針氈熬到了辰時,才急匆匆趕往壽康宮。
敏貴太妃不像太皇太後或太後,她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虛職,自己又沒個一兒半女,宮裏的晨昏定省沒有她的份兒。她就一個人在壽康宮裏過着可有可無的日子,唯一的可喜之處,大概就是進宮的侄女一舉晉封了貴妃吧。
可這個侄女滿臉憔悴走進壽康宮時,着實吓了她一跳。她手裏拿着澆花的壺兒,怔怔看着她過來,貴妃還沒開口,眼淚就先流了下來,貴太妃感到一陣無力,“出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