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芒種(2)
此話一出, 皇帝怔住了,禦前的人也傻了。鄂奇裏氏往上就是倒十輩兒,也是烏梁海祁民出身,什麽時候改回民了?
他們費琢磨的當口, 嘤鳴蹲了個安, 說:“萬歲爺要是沒旁的吩咐, 奴才告退了。”然後不等皇帝答應, 自己從從容容退出了牛皮大帳。
身後終于傳來了物件砸碎的聲響,嘤鳴那一刻腦子是昏沉的,白茫茫一片, 什麽都沒法思量了。她想這回可算徹底在禦前露了臉, 接下來會怎麽樣, 管他呢!
皇帝這輩子, 從來就沒挨過那樣的罵。起先他也沒明白, 她忽然把自己變成了回民, 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甚至覺得她可能是糊塗了, 粥沒喝上, 連自己的祖宗是誰也給忘了。後來他猛地回過神來,為什麽偏偏是回民,因為回民不吃豬肉, 她竟敢罵一國之君是豬!
皇帝氣得臉色發白, 站在那裏, 咬着槽牙腿顫身搖, 緊緊握起拳撐在書案上, 才保他沒有氣得跌坐回龍椅裏。
“這個混賬行子!”這已是皇帝罵過的最不入品的話了,他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女人擠兌成這樣。她罵人不帶髒字兒,這麽拐着彎的奚落你,簡直比指着你的面門罵還叫人難堪。
皇帝的憤怒不得纾解,揚袖掃了書案上的文房,那些筆墨紙硯嘩啦啦四散滾落,禦前的德祿、三慶,還有小富,三個人篩糠似的抖作了一團。
“萬歲爺、萬歲爺您息怒……”德祿往前爬了兩步,哆哆嗦嗦說,“您保重聖躬,為這個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皇帝沒有再說話,怒火隐藏在陰郁的面色下,如暴雨将至,叫人心驚膽戰。
如果可以,萬歲爺這會子想殺人吧?先殺了那個罵人的齊嘤鳴,再殺了納辛和薛尚章。他們一個親爹,一個幹爹,就教出來這麽個不要命的主兒,四更的時候妄圖謀害聖躬,這會兒又出言不遜,薛尚章硬把她保舉進來,原來就是為了謀反。她是不是覺得有太皇太後護着她,就有恃無恐了?這要是把萬歲爺氣出個好歹來,用不着別人收拾她,太皇太後頭一個不能放過她。
小富沒見過萬歲爺震怒的模樣,在他的記憶裏,萬歲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有時候那些臣工們的谏言分明已經令他火冒三丈了,他仍舊可以清風明月一笑了之,這是為君者的肚量。
結果這回肚量用到了極限,只要萬歲爺一聲令下,齊嘤鳴掉腦袋的資格都有了。
小富向上觑了觑,“萬歲爺,嘤姑娘就這麽跑了,奴才把她抓回來,供萬歲爺處置。”
皇帝的眉眼深鸷,緩緩搖了搖頭。太皇太後的那面“萬國威寧”在她身上,他起先倒不擔心她會拿出來,她沒那個膽兒。眼下可就不好說了,因為一個膽敢如此大逆不道的人,還有什麽事兒是做不出來的?
嘤鳴那廂邊走邊拌蒜,罵完了一時舒坦,過後還是有點後怕。原來停馬車的地方已經支起了小帳篷,松格站在門前等着她,見了她就說:“徳管事的到底是萬歲爺貼身的人,辦事兒真是熨帖。他說咱們夜裏不能睡馬車,地方太小,腿伸不直,往後要羅圈兒的。打發蘇拉來支了這頂帳篷,還送了兩張厚氈,回頭墊上褥子再放竹席,不怕肚子受寒。”
嘤鳴走過來,什麽都沒說,閃身進了帳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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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格見她萎頓,料着又受委屈了,想起這個就叫人難受。萬歲爺老這麽的拿她當眼中釘,将來還說要封後,封了後怎麽辦,兩口子見天兒打架嗎?真要這樣,還不如那會兒對大行皇後呢,瞧着不痛快不瞧就是了,撂下不管,豈不兩下裏都省心?
松格往前蹭了兩步,悠着聲道:“主子,咱們不能心眼兒窄。您想想,頭前咱們在府裏不也得留神過日子嗎,這回換了個不好伺候的,咱們兵來将擋,就蒙事兒吧,蒙着蒙着就過去了。”
嘤鳴搖搖頭,一腦子漿糊,覺得前途渺茫。早前的福晉哪兒像皇帝這麽損,府裏三個女孩兒,大姐姐嫁了人,底下就是她。潤翮是個跳牆挂不住耳朵的,将來一心要當姑子,福晉後來最疼她,也算苦盡甘來了。可這個皇帝呢,你摸不準他的性情,他也沒什麽消遣,閑在了就和你過不去,欺負你進了宮無可倚傍,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不過這回細品味,嘤鳴感受到了一絲痛快,從無限忐忑中脫穎而出的那種痛快!她有點高興,戰戰兢兢等着過會兒禦前的人來拿她,一邊抓住了松格的手交代遺言:“萬一我不明不白死了,你別慌,路上想轍逃走,要不進了宮就再也出不去了。”
松格被她說愣了,“主子,怎麽還要死要活的?”
“我罵皇上了,他一時沒回過神來,料着用不了多會兒就要來砍我腦袋。可我不後悔,我唯一後悔的是罵得太委婉,不解恨。橫豎就這樣了,沒什麽,死就死吧。”她笑了笑,想起皇帝挨罵時的神情,愈發高興了,“可真痛快!”
松格頓時眼前一黑,“您罵他了?您怎麽能罵他呢,那是皇上啊!”
她做出了一副愛誰誰的樣子,捵了捵衣角說:“我那會兒在氣頭上,就沒管那麽多。過後我也合計了,我自個兒死沒什麽,怕連累家裏。不過我們家累世功勳,應當不會因為我的一時失言,就把全家都害了吧?”
這個誰說得準呢,痛快過後就是痛苦,嘤鳴捧着腦袋又開始發愁,松格像慈寧宮前的鹿鶴同春似的,伸着脖子站在帳前,如臨大敵地等待着,等着皇帝醒過味兒來,打發人來摘她主子的腦袋。
可是等了很久,久到兩個人眼皮都打架了,也沒個人來。算了,死不死再說,先躺下睡吧。于是脫了衣裳碼在枕頭底下,一覺睡到外面車馬有了動靜,忙坐起來摸摸後脖子,什麽事兒也沒有,老天有眼,又多活了一夜。
“皇上其實也沒那麽壞。”松格說,“您瞧您都罵他了,他也沒整治您,這是何等胸襟啊。”
嘤鳴可不這麽認為,君子報仇,着什麽急呢,有的是時候。如今是皇後大出殡的當口,不宜見血光,等這事兒一完,接下來可就不好說了。
無論如何,活一天算一天,她也沒有多重的心理負擔,照舊打簾看外頭風景。起先剛出城的時候還有人家,到後來人煙就少了,第二天的整個行程幾乎沒見着村落,就是沒完沒了的原野和山巒。中途遇見了北沙河,便順着河流溯源而上,一直向北行進。
車隊茫茫,往前看,看見皇帝的金龍乘輿大搖大擺,占據了禦道的一大半。黃昏又到了,一輪落日懸在天邊的山頂上,紅彤彤的火燒雲彌漫了頭頂的天宇。前面有擊掌聲隐約傳來,皇帝下令就地駐紮,不一會兒就見侍衛們扯起黃色的帷幔,以禦辇為中心,畫了一個巨大的圓。
圈幔城要不了多少時候,牛皮大帳搭建時,皇帝在禦辇裏宣召了幾個随扈的軍機大臣。那些腦後拖着花翎的官員們微微躬身在禦辇前聆訓,嘤鳴想起了她阿瑪,納公爺在家是那麽有款兒的大爺,見了皇帝照舊俯首帖耳,這就是命啊。
松格那頭呢,還惦記着那把懸而未落的鍘刀。她去找了小富,沒指望能套出什麽話來,就是去咂摸一下禦前當上差的反應。太監都是人精,他們長着比狗還靈敏的鼻子,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他們立刻就能上臉。
“嗳,谙達……”松格挨在一個帳篷邊上,見小富經過,壓聲打了個招呼。
小富一看是她,将手裏的托盤交給了邊上的小太監,自己對插着袖子過來,說:“松格姑娘,你主子讓你過來的?”
松格說不是,“我們主子從昨兒回來就恍惚着,也不肯開口說話。我琢磨許是出什麽事兒了,特來問問谙達,好叫我心裏有數。”
小富說沒什麽,臉上還帶了一點笑,“八成是趕路累着了,這才懶開口。”
“那……沒出什麽岔子吧?”
小富還是搖頭,“沒啊,都好好的。”
這松格就鬧不明白了,敢情罵了皇帝就這麽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了?要是當真這麽心寬,也不至于隔三差五給她主子上眼藥吧。
“噢……”松格糊裏糊塗說,“那成,謝謝谙達了。”
小富點了點頭,臨要走的時候還很好心地叮囑了一句:“荒郊野外的,人員又紛雜,不像在宮裏頭。你仔細伺候着,夜裏警醒點兒,留神有蛇蟲。”
松格嗳了聲,轉身回她們的小帳去了。
“主子,”她對嘤鳴說,“奴才覺得萬歲爺可能最後也沒琢磨明白,您罵了他什麽。要不小富還笑呵呵的?早張嘴咬人了!”
松格的腦子還是簡單了點兒,她要真這麽想,就是把皇帝當傻子了。嘤鳴也沒特意去同她解釋什麽,她唯一惦記的,就是那口說好了要還的炖鍋,最後下落不明了。她想喝口熱的,從昨兒到今兒,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再這麽下去不等皇帝殺她,她自己就枯了。
還好,後來有人給送了蘇造肉和燕窩來,這回什麽也管不上了,燕窩就窩頭,味道居然還不錯。
只是這一夜睡得熟了點兒,簡直從未如此暢快過。等到第二天黃幔城裏所有的帳篷都收拾幹淨的時候,她們的小帳依舊堂而皇之伫立着。
最後還是三慶過來,隔着門簾說:“姑娘,該醒醒啦,咱們得開拔啦,禦駕在等着您吶。”
沒多會兒人從帳篷裏出來,大概是自覺睡過了頭沒臉見人吧,頭上頂着孝服,很快鑽進了馬車裏。
倚着車圍子的嘤鳴到這會兒還暈乎着,馬車晃動,她的腦袋也跟着晃動。她拍了拍腦門,“今兒怎麽了?”
松格也迷糊着,“奴才覺得,咱們可能是被下藥了。”
這個推斷很正确,嘤鳴也十分認同。燕窩就窩頭,天下哪來那麽便宜的事!她擡手捏了捏衣角,那枚萬國威寧的印章果然沒了,她嘆了口氣,“松格,你的針線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這麽輕易就叫人把印摸去了。”
這方印是太皇太後暫借給她保命的,那麽珍貴的東西,是英宗皇帝臨終留下的唯一念想,對太皇太後意義非凡。如今弄丢了,回宮後無法交還太皇太後,那麽這條小命不必皇帝去算計,自有人把她大卸八塊。
車輪滾滾,碾壓過禦道,遇上石子便發出沙沙的聲響。皇帝半靠着引枕,一手舉書,一手将印掂在指尖。萬國威寧……這枚印他在多年前見過一回,時候久遠,記憶已變得模糊,只知道這印章名頭雖大,卻是英宗皇帝自己刻制的閑章。玉石龜紐上,一刀背花刻得略深了些,彼時英宗皇帝的眼睛已經不怎麽好了,才會略略壞了品相。
皇帝在印上輕撫,心裏有小小的得意,那種得意竟比壓制了朝中暗湧還要令他高興。為什麽呢?大約因為朝堂上都是老對手,已經失去了新鮮感。而這個新對手,是可以動用孩子式的惡作劇去坑害的人,必須小心翼翼捉弄,因為若使了大力氣,她可能就灰飛煙滅了。于是皇帝享受她的驚訝、惶恐,甚至是眼淚。看見她哭,他會産生既心虛又快活的自豪感。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反正就是想欺負她,想盡辦法,且手下留情地刻意欺負她。
她這會兒大概又急哭了,皇帝臉上漾起一點笑意,若不是因為法駕在前行,他恨不得把她召到禦前來,看一看她失魂落魄強裝鎮定的樣子。可他得沉住氣,誰先露馬腳就算誰輸,這上頭皇帝是行家,從來不遜任何人。
其實有這樣一個小玩意兒調劑枯燥的帝王生涯,也很有意思。皇帝對有趣的對手一向充滿耐心,就算她前天晚上口出惡言,他也沒有動用公權把她怎麽樣,總算是對對手最大的尊重了。接下來呢,就等着她來跪地求饒,只要她哭一鼻子,把印還給她也沒什麽,總不好當真惹得太皇太後大怒,要了她的小命。
可是皇帝等着她找上門來,從一早開拔等到進入鞏華城,都沒能等到。
鞏華城從前朝起就是帝王行宮,後來為了谒陵方便,便将這裏改成了暫安帝後梓宮的地方。這座城池很大,朝廷派兵戍守,駐紮有鞏華城營,皇帝禦駕從城門進入,禦道兩掖跪滿了人,其中便有內大臣和軍機處提前到達的官員。
啪啪,馬蹄袖打得山響,納辛叩拜迎駕後上前來,呵腰道:“皇上一路辛苦,奴才已安排好駐跸事宜,大行皇後靈駕奉安所需的鹵簿、冊寶、楮城等,也都預備停當了,請皇上放心。”
皇帝颔首,由諸臣簇擁着進入扶京門,途中回頭望了眼,竟沒看見嘤鳴的身影。
嘤鳴呢,知道預備行在的管事大臣是阿瑪,可說心裏有了底。無論如何有自己人在附近,不管能不能撐腰,她膽兒都壯。鞏華城是行宮,論規矩的森嚴遠不及紫禁城,她在安頓好了住處後,還能悠閑地出來轉上一圈,感慨一下城池的古樸,和遠處山陵的壯闊。
又是日近黃昏,殘陽從角樓伸展的垛口堪堪照過來,把對面的城牆分割成了一明一暗的兩個世界。嘤鳴走在昏昏的那一線,不經意擡頭,見有個人立在一方金色的光暈下。他也看到她了,微微一點笑意浮在唇角,那笑渦,像一朵金箔打造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