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滿(4)
禦前沒人了麽, 非要她伺候?嘤鳴左右看了一圈,還真沒人了, 實在奇怪。按說司寝司帳的應該不遠, 斷沒有主子起身了,她們就去歇着的道理。德祿呢,借着手指頭受了傷, 明擺着力不從心,結果能使上勁兒的竟只有她了。
既來之,則安之吧,嘤鳴上前兩步,說:“萬歲爺,奴才來了。”語氣頗有慷慨赴義的悲壯, 然後擡起手, 一下擒住了皇帝領上的扣子。
皇帝為皇後成服并不需要缟素, 他穿鴉青的朝褂,領褖和兩袖的袖襕用白, 涼帽以白布遮上紅纓即可。只不過這種素服的綢領背了襯子,着實有點硬, 所以小太監伺候的時候指尖沒捏住紐子, 也許打了個滑, 把皇帝頸間的一小塊皮膚搓紅了。
有前車之鑒, 嘤鳴動手的時候格外小心。姑娘做慣了精細的活兒, 連穿針引線都不難, 把紐子穿過紐襻, 壓根不是事兒。
唯一為難的,就是要同他靠得這麽近。昨兒都說好了不在萬歲爺活動的方圓百丈內出現的,結果今兒一早就破了戒。不過沒關系,養心殿地方相對小,等到了外面天大地大,她就能偷個閑,不用伺候皇上,不用伺候太皇太後,也不用伺候福晉。她一個人痛痛快快的,大聲說話大口喘氣,想想心裏就舒坦。
東牆根兒有面大銅鏡,鏡子裏照出兩個身影,一個悶頭較勁,一個擡眼望天。彼此都不說話的時候,氣氛有些尴尬,皇帝看了半天的五彩鬥拱,終于慢慢把視線調下來一些,落在她忙碌的手上。
“仔細你的指甲傷了朕。”皇帝嗓音寒涼,語調裏有警告的意味。
嘤鳴知道他的擔憂,害怕她裝糊塗,有意和他過不去。其實這種擔憂很多餘,她目前還沒這個膽兒,至多敢怒不敢言罷了。
素服的紐子都扣好了,嘤鳴整了整他的領圈,才後退一步托起雙手,“回萬歲爺的話,奴才沒養指甲。”
皇帝傲慢地垂下了他高貴的眼,輕輕一瞥,十指纖纖,細潔幹淨。他很少留意女人除臉之外的其他部位,上次去看一雙手,好像是在皇太後那裏,也是她,挽着袖子搗鼓茶道。忙碌的時候,一切都是流動的,并不能看真切。這回不太一樣,她的手靜靜攤在他眼前,有意讓他仔細看個明白。
一個女人的皮膚能白到什麽程度,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她沒有伶仃瘦骨,就是勻稱的修長,每一寸骨節都周正,每一片甲蓋都飽滿渾圓。那輕俏的一點嫣紅覆在指尖,最自然的氣色,比染了蔻丹的更自由。皇帝的視線落在最末的兩指上,果然見指甲修剪得平整,恰到好處的一輪月亮浮于大野,他看見的是一雙平實又不乏精致的手。
沒養指甲,他緩緩擡起眼來,“你竟對太皇太後的話置若罔聞?”
皇帝似乎不太高興,但嘤鳴覺得沒什麽奇怪的,反正他一直顯得不耐煩、不高興。她收回了手,垂袖道:“奴才不是不聽老佛爺的話,是因為奴才常愛做些小玩意兒等,養了指甲辦事不便,所以索性不養了。”
索性不養了,換句話說就是索性不充後宮了。可既然人都進來了,不充後宮又能做什麽?像米嬷嬷一樣,一輩子無家無口,無兒無女,一輩子只和太皇太後作伴嗎?
那頭德祿又托着盒子過來,是一條玄色地暗紋游龍腰帶,腰帶正中間的地方嵌着一面白玉方牌,這是以玉代孝,是只有在喪期裏才用的物件。
德祿又沖嘤鳴使眼色,示意她給萬歲爺系上。嘤鳴一臉憑什麽,她又不是禦前的人!這個德祿,簡直得了太皇太後的真傳,想盡辦法要把她往皇帝跟前湊。虧她上回還覺得他送了深知賞賜的胰子過來,是個有心人,現在看看,終究脫不了太監善于投機巴結的脾性,他也指着她能登上後位,名正言順忍受這位大才小性兒的主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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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接,德祿也是個有恒心的,繼續沖她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到最後皇帝都有些忍不住了,也這麽冷冷看着她。嘤鳴頓時就服了軟,忙取過腰帶來,略思量了下,轉到皇帝背後半跪下來。
正面系,免不得投懷送抱似的白找尴尬,還是轉到身後好,兩手交接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然後你就可以慢條斯理地扣,既窺不見天顏,也不會心虛慌張。
皇帝屬于寬肩窄腰的那一類,以前她并未注意過他的身條兒,大略一掃就被冠上了觊觎他的罪名,要敢細看,眼珠子就真保不住了。這回因着辦差事,切實地丈量了一番,心裏嘀咕,大概還是年輕的緣故,要是到了納公爺的歲數,肯定也是大腹便便了吧。
腰帶是活扣,內務府花了些心思,不論腰杆粗細都可随意調節。嘤鳴幹什麽都容易認真,像姑娘愛把腰收成一撚,看上去更楚楚動人,打扮自己打扮慣了,手上的尺寸也是有記憶的,就這麽順勢一收,覺得應該差不多了。
德祿這輩子大概都忘不了皇帝那一瞬的表情了,幼年踐祚的皇帝,除了朝政上被掣肘的困擾,平常宮掖中的點滴誰也不敢怠慢。像他們這些蝼蟻似的人,絞光了指甲托着,都擔心自己的手皮不夠柔軟,哪個敢對聖駕無禮?可偏偏齊家這位姑娘,她敢。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德祿看見她狠狠收了一下腰帶,就是狠狠的,萬歲爺臉上一僵,那會兒吓得他舌根都麻了,差點沒厥過去。這是要謀害聖躬嗎?這女人好狠的心啊,想想就罷了,居然真敢上手?
“嘤……嘤姑娘,您得輕柔着點兒……”德祿臉上直抽抽,他張開了兩臂,卻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嘤鳴嗯了聲,“我留着神呢,不過往常沒伺候過主子,手有點兒生,下回就好了。”
還有下回?皇帝只覺肋叉子疼,可又不能發作,發作起來不好看相,今兒是皇後大出殡,也不宜動怒。
他緩緩舒了口氣,“你……往後不必再伺候了,該幹嘛幹嘛去吧。”
嘤鳴聽了轉過來,恭順地垂首道是,“奴才告退。”
她一步一步卻行退到了檻外,皇帝挺着胸膛卻不敢洩氣,自己勾手往後探,固定住的銀扣很難解開,他愁得擰起了眉頭。
德祿慌忙把拂塵夾在腋下,轉過去跪在地上打開了鎖扣,一面哆嗦着說:“這個嘤姑娘……唉,怪奴才,她沒在禦前待過,不該讓她伺候主子爺。”
腰上頓時一松,皇帝到這時才敢大喘氣,他哼笑一聲道:“她以為朕不知道,她恨不得這是朕的脖子,她想勒死朕!”
德祿更慌了,“主子爺,奴才這就去申斥嘤姑娘……”
皇帝說不必,氣惱地将迦南香數珠纏在手腕上,神色如常走出了正殿。
“萬歲爺起駕!”劉春柳在禦駕前高呼一聲,淨道的太監小跑出去,一路啪啪的擊掌聲向遠處傳遞。
皇帝登上肩輿,擡輿的太監穩穩當當上了肩。往常這些銮儀上伺候的人最是神氣活現,披紅挂彩的,全紫禁城就數他們穿得最豔。今兒全換了孝服,那齊整的素白的隊伍,恍惚又重現大行皇後大喪時的凄惶。肩輿就在這片凄惶裏,寂靜無聲地滑了出去。
禦前的差事暫時移交給了劉大總管,德祿忙回身吩咐預備,随行送殡的人這就列隊上東邊斂禧門,再從東華門外繞過去,在午門前恭候。
宮裏真是規矩極嚴的,那麽多随駕的人,總有四五十,走動起來竟沒什麽腳步聲。才換的麻布鞋,鞋底子落在地上,只有輕微而短促的一點聲響,嘤鳴和松格緊跟着隊伍,自己也小心踩着步子,随衆人走出了斂禧門。
再往南,是禦用車庫和會典館,德祿快步趕上來說:“姑娘的馬車已經預備好了,等梓宮起靈下來,您就登車,随禦駕往鞏華城。”
嘤鳴點點頭,“謝謝谙達,您要多支應我點兒,這回人太多,我怕自己走丢了。”
“丢不了……”德祿道,三慶領着衆人從他身後過,他比了比手,打發他們先行,自己到底趁這當口給姑娘提了個醒兒,“姑娘下回要是還伺候萬歲爺穿戴,那個腰帶啊……可不能勒得那麽緊。”
嘤鳴遲疑了下,“谙達的意思,我這回伺候萬歲爺,伺候得不好?”
德祿說不,“斷沒有不好一說,我的意思是爺們兒不必像姑娘似的勒緊喽。往後您要是拿捏不準,悄悄扽一扽,能插進一只手最相宜。”
嘤鳴笑起來,笑得牲畜無害,“谙達這麽說我就明白了,想是今兒下手太重,勒着萬歲爺了。”
德祿看着她臉上大大的笑容,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眨巴了兩下眼,讪讪道:“萬歲爺瞧着是姑娘,才沒有認真計較,要換了別人……”
嘤鳴很真誠地說:“谙達放心,要是有下回,我一定仔細。”
德祿嗳了聲,笑道:“萬歲爺沒怪罪,姑娘自個兒心裏有數就成了。我也是為着姑娘,往後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鬧了生分多不好。”
交代完了,德祿覺得一身輕松,呵腰請姑娘移步。松格和她主子交換了下眼色,松格的眼神明明白白,“主子,您是故意使壞吧?”
嘤鳴滿臉無辜,表示這回真沒有。可能手有它自己的主意,稍稍用了點力,沒想到萬歲爺這麽不禁勒。當時沒發作,她走後肯定在心裏咒罵了她十八代祖宗,那也沒關系,反正宇文家歷代帝王她也問候過,誰也不吃虧。
皇帝今兒在太和殿升座,欽點出殡随行的官員。太和殿和前頭午門只隔一個廣場,在這黎明将至的清晨,忽然破空的一聲呼嘯,“啪”地響起,然後又是接連兩聲。松格不明白,探身問:“放炮了?”
嘤鳴說那是靜鞭,一種手柄雕着龍頭,鞭身足有十丈長的羊腸鞭,專在朝會時作靜場之用。算算時候,再過一會兒,皇帝就該出宮了。
午門外車駕排起了長龍,除了禦前的人,當然還有後宮的主兒們。皇帝在大婚後選過一次秀,那回據說晉了四位妃,六位嫔,四位貴人。嘤鳴看過去,有位分的還是很好辨認的,她們由身邊的宮女攙扶着,靜默地站在馬車前,一臉肅穆,就像當年入宮參選時的模樣。
皇帝出來了,滿朝文武井然随侍,嘤鳴眼裏人嫌狗不待見的主兒,在君臨天下時卻很有帝王做派。可見權力這種東西是最好的妝點,有了權勢,哪怕再讨厭的性情,看上去也人模狗樣。
等候的衆人齊整行禮,皇帝從禦路上昂首走過。為顯大行皇後殡天的莊重,沒有從後邊神武門直上景山,而是率衆從午門出發,沿筒子河向北,再入殡宮。
嘤鳴跟随大隊人馬茫然向前走着,那種浮萍般漂泊無依的感覺把人罩住了,她覺得自己像個提線傀儡,什麽都不由她操控。
大出殡和小出殡不一樣,小出殡是從宮中移到觀德殿暫安,大出殡是從觀德殿移入宜陵地宮,因此這次的儀仗更龐大,禮儀更繁瑣。
人員衆多,後宮的女眷們無法入殡宮,只在禦道兩旁恭迎。祁人有老例兒,出殡時要在宮門外預先準備狗和海青。獵狗吠起來,那些身穿紅繡團花,頭戴黃翎氈帽的銮儀衛垂袖在外磕頭,複進入殡宮內,八十人擡的大杠從殿內起靈,将大行皇後的梓宮運了出來。
皇後的鹵簿為先導,後面跟随丹旐、白幡三十二道。高高豎起的旗子在風裏撲簌簌顫動,梓宮經過時衆人跪下叩首,嘤鳴将額頭狠狠抵在粗砺的磚面上,心裏只覺悲涼。她最好的朋友再也回不來了,她被裝在那口巨大的棺材裏,運向了她從未去過的荒寒之地。
大出殡行經的禦路是新鋪的,寬而平坦的黃土道直通鞏華城。梓宮到達時又是一輪跪迎跪送,靈駕起行後,皇帝從另一條路出發,太皇太後則率衆多後宮女眷們瞻望目送,等靈駕走遠後,随靈駕而行。
送殡的隊伍行進起來非常緩慢,一路上須搭五道蘆殿,過五個日夜才能抵達北沙河。皇帝的法駕呢,雖也架子十足,但相對要快上許多。據德祿說九十多裏地,駐跸兩晚,第三天差不多就能抵達了。嘤鳴和松格乘一輛馬車,整天都在趕路,只有到了飯點兒吃幹糧的時候才稍停一會兒,搖得腰杆子差點散架。扒窗戶看,看太陽漸漸西沉了,曠野籠罩在一片金芒裏。松格把她帶出宮的小炖鍋掏了出來,打算幔城一起圍,就刨坑做飯。
祁人女孩兒雖不限制出門,但出如此的遠門還是頭一回。遠處開始砸木樁、布置行在①,嘤鳴不需要那樣仔細,她和松格在馬車裏過夜就行。
外頭天地果真寬廣,就算黃幔圈起來的圍城擋住了視野,心境也覺得開闊。嘤鳴下車站了一陣兒,痛快地吸了口氣,松格忙着架鍋做飯,但撿來的柴禾并不如想象中那麽容易點起來,她廢了好大的周章,熏黑了臉也沒能成功。
最後她不行了,說:“主子,火折子都燒禿了,這柴是潮的。”
禦前的帶刀侍衛在幔城裏巡視,來來往往都不由側目。
嘤鳴有點尴尬,“你沒在野地裏做過飯?”
松格說:“奴才是家生子兒,長到這麽大沒吃過苦。”說得理直氣壯。
這就崴泥了,一個是小姐,一個是嬌奴,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這趟出城八成要餓死了。
随行的人多,自然有專門預備膳食的。幔城四角有炊煙升起來,坐以待斃不是方兒,她們便上廚司和人打交道,在得知她們是禦前伺候的人時,廚司的人爽快地送了她們兩捆幹柴。
這下子好了,能生火了,兩個人蹲在一角開始忙活。随扈造飯是有定例的,內務府指定四處,結果第五道青煙升空時,議完了政的皇帝從牛皮大帳裏走出來,盯着西北方向問:“怎麽回事?”
小富上來回話:“禀萬歲爺,嘤姑娘和松格……她們倆生火做飯呢。”
皇帝像聽了奇聞,“做飯?她是野人不成,自己做什麽飯?”
小富愁着眉道:“奴才也去勸了一回,說回頭自有人給姑娘送晚膳的,可姑娘不聽,說自己做的飯香甜……”
香甜?皇帝哼了聲,不信這荒郊野外,她們能做出滿漢全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