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路向上攀登,沿途雜草叢生,好不容易才攀上崖頂,累得我不輕。一輪皓月倒懸在天上,仿佛觸手可及,崖上藤蔓纏繞,夜禽撲棱棱的驚飛而起,盤旋哀鳴,凜冽晚風刮在我的臉上,撲面生寒。
轉頭望去,景止的額頭上也冒出了不少汗,我猶豫了一下,摸出一塊手帕:“你擦一擦汗。”補充道:“這條手帕我還沒用過,幹淨得很。”
景止愣了愣,不禁啞然,唇角一抹清淡的微笑暈染開來:“你我之間,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我這才想起小時候,早已不知多少回死皮賴臉地纏着他同床共枕,手帕這類小物件,原是從來不分彼此的,不由得臉皮一熱,幹笑道:“如今咱們長大了,你是宰相家清貴端雅的公子,我卻是個自幼頑劣的纨绔,我只怕你嫌棄我。”
景止俯下身子,向雲霧缭繞的崖下望去,聞言淡淡道:“你同斯幽在一起的時候,怎麽不見這麽局促?”
我忙道:“我把斯幽當哥們,他雖是個小王爺,但自幼飽受嫡母和哥哥的欺壓,我看他實在可憐,人又爽快,所以一直和他嬉皮笑臉,沒個正經。”
景止站直了望向我,目光深不見底:“所以斯幽說心悅君兮,嘉魚便對他如此眷戀?”
我一蹦三丈高,險些沒一頭撞到月亮上。
他奶奶的大蘿蔔,這是哪裏的話,本少爺什麽時候對斯幽有過這樣的念頭?跌跌撞撞地立定,我結結巴巴地開了口:“景……景止,你莫誤會,那晚斯幽是同我開玩笑。”
難怪這些日子景止待我,始終不遠不近,竟是他心生誤會,要避我和斯幽的嫌。
我一顆心跳得擂鼓也似,顧不得別的,一連串兒的話沖口而出,拼老命将斯幽後來的解釋說個一清二楚,說罷擦汗道:“斯幽随口開個玩笑,你千萬莫當真。”
話音剛落,撞見他澄澈得不染片塵的眼神,我心尖兒一顫,清亮的月光灑落在我的身上,猛可裏耳畔仿佛響了一聲驚雷,驚得我一身冷汗,電光石火之際,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為什麽在景止面前,我這麽患得患失,這麽想要親近他,又悚然退卻,不敢稍進半步。
原來世上的人,對我而言不過兩種,一種是別人,一種是景止。
這紅塵紛紛擾擾,衆生浩蕩如恒河流沙,而原來我徐魚,從始至終想要的,就只是一個景止。
我不知何時開始,對他有了這樣的心念。
Advertisement
或許是幼年相逢,彼此投契的時候,或許是天鏡山歸來,見到他一襲青衫悠然含笑的時候,又或許,是他願随我去南疆的時候。
我口口聲聲,說斯幽是我的兄弟,原來,真正從小就親近的景止,我卻不要他做我的兄弟。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有了這樣一個不自知的企盼,這一生一世,我同景止,總在一處,不管以怎樣的方式。
我只不過是一個吊兒郎當、游手好閑的小纨绔,早知道自己配不上沾染那襲碧衫半分。
他那樣少年即名動朝野的才華,注定了要長身立在廟堂之上,将葉氏的聲名镌刻在史書上,青史流芳。而我,只不過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敗筆,連做他的朋友,都成為他不光彩的污點,至于別的,實在是癡心妄想。
念及此處,我不由得一聲長嘆,憾甚恨甚。
景止負手凝望着我:“好端端的,為什麽嘆氣?”
我正想找個借口随便搪塞,忽聽一聲脆生生的笑語,随風蕩來:“有趣,有趣!”清脆嬌媚,似是女子所發。
夤夜高崖,這笑聲來得古怪,我下意識地按在劍鞘上,一揚眉,朗聲道:“誰?”
遠遠傳來一陣胡笳之聲,蒼涼凄婉,直傳入我們耳中。
景止雅擅音樂,聽聲辨音,低聲道:“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跟着師父,也勉強讀了兩本書,知道這是範文正公仲淹戍守邊疆時寫的一阕詞,詞意慷慨悲壯,素來為軍士們所傳唱,我聽他語氣裏滿是凄涼惆悵之意,心下一沉。
那聲音咯咯笑道:“葉公子,你身邊只有個徐公子,你這相思淚是為誰而流的啊?”只聽那胡笳之聲越來越近,越吹越是蕩氣回腸,胡笳本是悲涼之樂,但在這女子吹來,柔媚妖嬈,幾有繞梁遺風。
我聽這女子知道我們二人的姓名,暗暗覺得不妙,皺眉道:“哪裏來的丫頭,胡說八道什麽?”
景止在我耳畔低聲道:“來者絕非善良之輩,咱們要小心。”
我對他的話如聆聖旨,“嗯”的一聲,順手從旁邊松樹上摘下幾枚松針,聽得那胡笳聲已上崖頂,聽風辨形,一根松針向那人激射而去。
師父的武功實在高明,我雖學得馬馬虎虎,但對付起江湖中人來,自是游刃有餘,我在松針上裹挾了一股淩厲的真氣,雖是一根小小松針,已不啻于殺人利器。
忽聽一聲輕笑,嬌媚入骨,月色裏一只纖纖玉手忽攏忽舒,恰若春花怒放,輕輕巧巧地接住了松針,那女子咯咯笑道:“哎喲,徐公子,咱們無冤無仇,你怎麽還未見面便要取我性命?”
只見一個苗條的人影躍上崖頂來,行動輕捷,迅如貍貓。
月光投射在那女子的臉上,只見她錦衣貂裘,打扮得華貴雍容,雙眉纖長,眼波盈盈,眼角眉梢萦繞着一絲奇異而妖媚的微笑,耳垂上挂着一條黑色的小蛇,蛇信吞吐,盤旋不定。
我暗暗咋舌,這大半夜的,哪裏跑來這麽一個美人兒,竟不在那位輕塵樓主紀淩煙之下,連她耳朵上帶的這條蛇,都別有風情。
那女子手持胡笳,笑吟吟地向我們打量片刻,驀地甜蜜蜜一笑,臉頰上酒窩深深,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妖嬈:“聽說葉公子是個天下罕見的美男子,果然名不虛傳,竟長得比我生平見過的男子都好看呢!只是沒想到徐公子也生得這般俊秀。”
我仍按着劍鞘,防備地望着她:“你是誰?怎麽認得我?”
她偏着頭,咬了咬鮮紅欲滴的嘴唇,啓齒笑道:“我叫唐绮羅,也許你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幹笑了兩聲,轉頭撞見景止不明所以的目光,斟酌着要不要給他解釋解釋,這妖女在江湖上聲名廣播,不說也罷。
本少爺雖對江湖上的事了解不多,但唐绮羅這個名字,卻曾聽過。
當年我躲在窗下,偷聽師父師娘談起江湖人物,師娘曾笑嘻嘻地提起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妖女,這位姓唐的美人兒赫然在列。
據說唐绮羅自幼拜了個慣會使毒的老怪物為師,十六歲時便青出于藍。後來不知因為什麽緣故,她竟然毒殺師父,從此憑借一身蠱毒之術橫行江湖。
她雖心性歹毒,卻有個癖好,喜歡搜羅天下美男,納為裙下之賓,她耳朵上懸挂的小蛇是天下少有的催情蛇,一旦被蛇牙咬中,立時心旌搖曳,血脈贲張,單憑此蛇,她不知已誘惑了多少男子。
當初我在窗下聽得正不亦樂乎,不防師父推開窗子,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險些兒将我吓得魂飛魄散,連帶着将這妖女的事跡也記得清楚。
我見這女子自稱“唐绮羅”,一雙眼在我和景止的臉上轉來轉去,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心下暗驚,嘻嘻一笑:“美人兒,大半夜的,你獨自一人出行,就不怕我們是壞人麽?”
唐绮羅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媚聲笑道:“你們越壞,我越是喜歡。”腰肢扭擺,笑吟吟地向景止走來,伸手按在他手臂上,笑得分外妖嬈妩媚:“葉公子,似你這等尤物,绮羅走遍江湖,都還未見到第二個呢。”
景止修眉微蹙,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兩步:“姑娘言辭之中,還望自重。”
唐绮羅一怔,随即笑得花枝亂顫,全身宛如沒了骨頭一般向他身上倒去,脆聲道:“公子已經夠自重啦,若我也自重的話,咱們該如何共赴極樂呢?”
我暗呼不妙,叫道:“滾開!”伸掌向她拍去。
唐绮羅咯咯媚笑,身子一扭,躲過我的掌勢,我見她身手了得,三招兩式拿她不下,生怕她傷了景止,心中焦躁,顧不得憐香惜玉,拔劍出鞘,劍光飛舞如電,向她心口疾刺而至。
誰知唐绮羅不避不讓,忽然眉尖一挑,沖我詭異一笑,我眼中忽然冒入飛舞的淡黃粉塵,心下咯噔,湧起不好的預感,驀地眼前金花亂冒,全身酸軟無力,手中的裂濤劍不由自主地掉落下來,與此同時,身側的景止悶哼一聲,軟綿綿地向後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