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景止雙眼一亮:“什麽?我只道那不過是故老傳說,原來世上真的有山鬼?”
本少爺不知他們在對談什麽學問,只聽得雲裏霧裏,搶過話頭,陪笑道:“姐……前輩,這兩位公子都中了暑,不知您能不能賞賜一杯茶給他們喝?我給您講一百個故事,如何?”
那女子起身取過茶壺,倒了兩杯茶,分別遞給葉洛二人,道:“不必了,你們的故事,我已經看完了。兩位,請了。”
景止道過謝,一飲而盡,贊道:“入口清透,真是好茶,多謝前輩見賜。”
斯幽三只手指執着那茶杯,神色不定,但和那綠裳女澄澈如水的目光一觸,終于喝了下去。
那女子微微一笑,轉向我道:“你師娘可好?”
我瞪圓了雙眼。
他奶奶的,前有靖國侯對我師父念念不忘,後有個自稱活了三百歲的大美人兒觊觎我師娘?
我師父這兩口子是招誰惹誰了,處處被人惦記?他倆能否順順利利地厮守這一輩子,看起來真是難得緊了。
我腦子裏念頭轉得正歡快,那女子臉現恨鐵不成鋼的神色,啐道:“混帳小子,想到哪裏去了?幾十年前,我游歷世間,曾收了個徒弟叫沐飛卿,這名字你可知道?”
我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怎麽不知道,沐飛卿是我師娘的師父,就是我師祖吶,我師娘每年都會為他上香的。”
突的明白過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等等,我的師祖,是這位美人兒的徒弟?
那女子在我的滿臉問號中心平氣和道:“你想的不錯,我是你的太師祖。”
這女子自然是我的太師祖,“沐飛卿”這三個字,當世所知者已然寥寥。
記得師娘曾帶無限惆悵提起他,那是一個如竹的浪子,飛揚潇灑,舉止從來不見半分正經,但眼睛裏卻常有寂寥之色。
我太師祖雖是個仙女似的美人兒,本少爺瞅着她,卻有些發慌,那一雙眼太過瑩澈,仿佛一切都盡被她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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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滿肚子裝了不少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事兒,被這麽個美人瞧得通透,這滋味不大好受。
好在我雖是她的太徒孫,她倒并未對我有多留意,斟了一盞茶又遞給景止,柔語道:“少年人,此茶對你大有裨益,你不妨多飲一些。”
景止謹遵着高門貴戶出來的好修養,溫文含笑,連盡三杯:“多謝前輩。”
我悲辛地抗議:“太師祖,怎麽你對景止,倒似比對我更關懷些。”
她聞言秀眉輕顫,宛若蝶舞花間,悠悠不絕,明眸中閃過千萬點悲戚:“這孩子溫柔寂寥的神色,像極了我一位故人。”
景止一揚眉,眸子中迷惑流瀉:“故人?”
太師祖一聲輕嘆,将茶壺放回火爐之上,凝望吞吐的火苗:“我雖能看穿他人心意,但曾經卻被一個人欺瞞過。那時我同他身陷幻境之中,他的心告訴我,他定能歸來,我便信了,後來卻為此碧海青天,夜夜悔之無窮。”
我同景止對視一眼,聽她語聲凄切如雪夜聞笛,一時均覺凄恻,沒了話說。
斯幽漫不經心地轉着手中的茶盞,沉着嗓子道:“前輩獨歷數百年歲月,難道就沒想過去找那人的轉世?”
太師祖眉尖一挑,唇畔笑意凄絕:“我早已找遍世間,但斯人已逝,蹤跡難覓。”
斯幽微微一笑,招手命阿蒙去馬車上取他的包袱來,不多時阿蒙便拿來了一個流雲錦緞的包袱,恭恭敬敬地呈在小王爺面前。
斯幽輕撫着錦緞上往來流逸的花紋,悠悠地道:“晚輩年少時,家裏曾聘請一位極出色的畫師來教習畫技,在他的畫囊裏有一幅畫,畫上的白衣人,無論誰見了,都會永生難忘。”
如願看到我太師祖花容失色,滿臉驚怔,斯幽唇角微彎,欲笑将笑之際,緩緩将那幅畫卷展開。
我立在一旁,斜斜瞥見畫中人,呼吸登時一窒。
說到美男子,本少爺自幼就司空見慣。
論皮囊,靖國侯和葉相成日在宮裏晃悠;論風華,我師父負手一笑,殺傷力不在他的武功之下。待到從天鏡山歸來,途中搭救的洛小王爺生就一張老天爺精心雕琢的臉,竹馬葉公子也愈發雅麗脫俗,大有蘭生幽谷,芳華搖曳的風姿。
但或許只有眼前的這畫中之人,才當得起遺世獨立,寂寞如雪的考語。
不過是極樸素的一身白衣,不過是極沉寂的一個形影,無端地讓人覺得鼻酸心驚,仿佛無意間窺見了凡人本不配窺視的風景。
景止滿臉訝色地注視着那幅畫,默然不語,斯幽卻帶些奇異的神色,眨也不眨地望着太師祖。
她神情恍惚,語聲呢喃:“是……是他……”一語未完,淚水倏然奪眶而出。
斯幽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續道:“那畫師說是有一日在某山中取景,偶然見到一個白衣人飄然禦風,頃刻間消失得了無蹤跡。當時驚鴻一瞥,他匆匆畫下此人形影,但從此以後,他日日都去那座山,卻再也見不到此人了。
不過我想,既然此人曾在這裏出現過,那麽定有蹤跡可尋,那時我向那畫師讨要這幅畫,他卻怎麽也不肯給,我無奈之下,只得出個下策。”
太師祖深吸了口氣,妙目中如聚霜雪,又是清亮又是冰寒,瞧得本少爺忍不住一抖:“所以你便殺了他,将這幅畫據為己有。”
斯幽微微一怔,想是也沒料到她的本事如此神奇,撫掌笑道:“早就聽聞山鬼的靈力極為特殊,前輩果然如傳說中一般,他人心意,無不看穿。”
太師祖冷冷地望着他:“小王爺心防深沉,有備而來,心裏将那處所在瞞得嚴實,連我也瞧不出來,難得。”略一沉吟,留戀地望了畫中人一眼,将那卷軸小心地卷起來,淡淡道:“有什麽事,說罷!”
斯幽微笑道:“不久之後,在下也許有一件事想求前輩幫忙,您若能做到,在下自當将那座山的名字告知前輩。”
本少爺揉着腦袋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們說話,這位小王爺,我最近越發看不透。
再喝了一盞茶,太師祖言下便趕客:“你們還要趕路去南疆,早些啓程罷。”
我賠着笑:“太師祖,可要我同師娘提起您?”
她搖一搖頭:“你師娘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個師祖,何必提起?”滿臉蕭索之色,向我們揮一揮手,轉入茶鋪後,不再出來。
我任勞任怨地扶了兩位公子,回轉馬車,老趙早已等得不耐煩,見狀大喜,馬鞭一甩,駿馬長嘶聲中,向前進發。
當晚到了一座人煙喧嚣的小城,找了個客棧歇下。
本少爺這次是奉皇命出征,行事務必低調,來不得從前煊赫的作風,又惦記着兩位公子都還生着病,晚飯只略點了幾個清淡的小菜。
斯幽夾起一條沒油沒鹽的青菜,由衷嘆道:“此刻想起當日與嘉魚在酒樓初逢,恍如隔世。”
我洋洋得意:“如今我節約樸素,比起之前揮霍之時,是不是進步良多?”
小王爺幽幽的道:“正是。”
景止欲言又止,就着鹹菜,安安穩穩地吃了一滿碗白飯,叫本少爺瞧了,喜上眉梢,連贊他乖。
用罷飯,已是皓月東升。
景止在油燈的影子裏悄悄地一拉我衣袖,我立時會意,找了個借口随着他出來,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沉聲道:“景止,你有什麽要說?”
他擔憂地瞧着我:“嘉魚,你今晚只點這麽兩道菜,是不是身上銀子沒帶夠?我這裏有,你拿着用。”
說着從懷裏取出一個繡花的小荷包來,打開看時,裏面有好幾疊銀票。
本少爺一雙眼頓時睜成了炸圓子。
我的老天爺,景止随随便便一掏腰包,少說也有一萬兩雪花銀,是誰說葉相清廉的?
少爺我想到終于拿捏住葉相那老古板的把柄,快活得站不住,要不是景止是我的好兄弟,葉相你這老糊塗的相位只怕要坐不踏實。
景止渾不知我在轉什麽念頭,雙眼晶亮,琉璃珠子似的凝視着我:“你放心,這些錢我爹不知道,都是出發前老太太給我的,說是路上不要委屈了,要吃好喝好。”
被他這麽一提醒,我才忽然醒悟,在葉相未考中探花郎之前,葉家已經是蘇州的首富,滿腔抓住葉相把柄的喜悅頓時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