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

第16章 生死篇（七）

“少司閣下，這便是小兒的房間。”

走在前頭的聞人丞相推開門，腳步沉重的踏入那間屋外如常屋內四壁卻貼上黃符的房間。

青奕走了進去，林宋走在她身後，待他入屋後，就見青奕沒再往裏走，而是将房門關上，房門背後的那道黃符便顯露出來，青奕伸出右手兩指，在黃符上面一點，如點在水面似的，黃符上面出現一圈圈波瀾向四周蕩漾開，水波散到牆上最後一道黃符，四面牆上的黃符便以一種折疊的方式朝同一方向疾速移動，聚集到房門背後的那道黃符，飛落到青奕手上。

“少司大人為何把靈符收了？”林宋不明問道。這些黃符，是他用來震壓住相爺小公子身上的屍氣。

青奕走到房中擺放的那口棺木前面，撕下躺在棺木裏面的相爺小公子額上那道黃符，道：“它妨礙我看臉了。”

林宋無語的看着，正目光專注盯着相爺小公子的臉看的青奕。在最後一道黃符也除去，相爺小公子身上濃烈的屍氣便瞬間溢散開，整個房間頓時陰氣森森，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那相爺小公子似乎随時都會跳起來，咬上離他最近的青奕一口。

而正站在危險邊緣的青奕，一點也不為自己擔心的，給聞人丞相身上加持一道靈氣結界幫他隔開房間裏的屍氣，便又繼續盯着相爺小公子的臉看，而後笑眯眯的說出她的觀臉論:“我觀小公子面相不像短命之人。”

這話若是換成旁人說了，必會惹得正沉痛望着死去的小兒子灰白的臉色悲傷的聞人丞相大為震怒，給對方定上一個“神棍”之罪，而從六位少司中最強的青奕少司口中而出，縱然親眼所見小兒就咽氣在自己面前且禦醫也宣判了死亡，聞人丞相仍難以自控地沖到青奕面前，顫抖着雙手緊緊抓住青奕的手，如在抓住最後一道奇跡之光的激動道：“少司閣下，我兒……我兒，我兒可是還能再救活？”

林宋覺得自己也要被震驚了，若是……但可能嗎？他也确認過相爺小公子确實沒了呼吸，脈象停了，也沒了心跳……但在招魂一術上一向夠硬的他，竟無法招回相爺小公子的魂魄，這一難解之點，就與相爺小公子突然暴斃一樣，絕非尋常。“少司大人……”正當他要詢問之時，他看到一道光芒自相爺小公子額上發出，然後就看到他眉心處那只黑紅蝴蝶突地鮮亮起來，栩栩如生得仿若就要破繭而出。糟了，這是要屍變了！

林宋忙祭出靈符要往相爺小公子眉心貼去，但一只手比他更快，青奕手指一個畫圈點在相爺小公子眉心上，那只黑紅蝴蝶便似雙翅被什麽給壓住，詭異的光亮瞬間就滅了。

林宋呼一口氣，吐出剛被驚出的緊張。一口氣才剛松下，那邊就聽青奕對聞人丞相道：“丞相有一次機會可救回小公子，可願救？”

……還真是可“救”？！被震驚到的林宋，覺得今夜真是要給自己記上一筆好長的“尚學藝未精”的記號呢。

而從方才那場驚急中緩過神來的聞人丞相，再次激動地緊緊抓握住青奕的手，“我兒……當真能救活？”至于剛青奕是如何在被他抓握着手的情況下，令他毫無所覺的就掙脫開他手，并比林宋還快上一步制住差點屍變的他小兒子，這時他完全想不到這些，全部心神都挂心在小兒子還能再救活過來的這一份驚喜中。“請少司閣下施以援手，即使是要本相舍命，本相亦要救活小兒。”

青奕道，“命未必會舍，福分卻是必失……以你父子二人這一世的父子情分，原本來世還可再續父子福分，但若今夜用了我的法子讓你救回小公子，你們來世便只能成為陌路人了。”

聞人丞相眼神慈愛的望向棺木內的小兒子，“本相一女二子，小女只活到豆蔻年華，長子止于舞勺之年，如今只剩他一人，他還未到弱冠之年，又怎能又先我早走？若他能活過來再多享些年歲，來世我便與他是陌路人又如何，我只願他安好就好。”

青奕答應道：“可，青奕幫你。” 看了一眼聞人丞相還抓握在她手上的手，“丞相不必再緊抓我手不放了。”

“本相失态了！”聞人丞相忙松開手。

林宋看了眼棺木內真的跟個死人沒兩樣的相爺小公子，走近青奕，請教道：“少司大人，小公子真的能救活？”

“本就是未死之人，焉有不活過來之理。”青奕道，“只是這術實在厲害，若今夜不能帶回小公子魂魄，怕就要讓那下術之人如願成功試驗出第一只新型食僵屍。”

聞人丞相一聽，驚急道：“還請少司閣下速為小兒尋回魂魄！”

有人在試驗新型食僵屍？抓住青奕話裏另一個重點的林宋，見丞相那副憂心如焚的樣子，也就先緩下了對這事的探問。

青奕安撫聞人丞相道：“丞相不用太着急，此趟再急也需你自己前去。”

“我……？”聞人丞相手指自己。

“他……？”林宋手指聞人丞相。

兩人四只眼睛均詫異看向青奕。

青奕點了頭，道：“我剛沒說嗎？”歪了歪頭，似在回想，然後就聽她說，“那就當沒說吧，說了也是要付諸行動，略了，行動才是真理。”

林宋，聞人丞相：“……”這個真理，他們還真只能默默認了。

“少司閣下，請問接下來本相該如何？”聞人丞相拱手請教道。

青奕道：“靈魂出竅，入魂林。”

林宋聞言一驚，“入魂林？”這麽說小公子是進了魂林呢，那為何……“少司大人，你剛不是說小公子還未死？這……歷來只有死人才會被吸入魂林。”

聞人丞相聞言，面色一白，身子晃了晃，眼神緊盯青奕，生怕青奕一個點頭就把他才剛燃起的最後一點希望又給幻滅了。

“正常是死人，不正常就是小公子這狀況，他是被人強行送進魂林。”

青奕的話讓聞人丞相提着的那口氣總算是不用因遭受再度打擊而一口氣提不上來。

魂林，是陰間與陽間的一個交界點。人死後，魂魄會在一盞茶時間內被吸入魂林。魂林有無數入口，內有無數小魂林，每個入口都通往一個小魂林，小魂林其實只有一丈空間，卻因布有迷陣，致使一旦進去就無法走出，而在三日後，小魂林的迷陣會自動解除，面前會出現一條路，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就能找到出口。魂林有無數入口，但只有兩個出口——一道是生門，一道是死門。生門通往陰間，得以再世輪回；踏進死門，則只能做孤魂野鬼。

“那小公子此刻可是還在小魂林？”林宋問。

青奕搖頭道：“他被直接送進死門，已進入了大魂林。”

過了死門，就是大魂林，小魂林只是個過渡口，大魂林才是真正的魂林。穿過死門的魂魄，他們大部分會飄蕩在魂林裏，而小部分則因太過執念，跑出魂林，做了陽世的孤魂野鬼。

青奕右手一揚，右袖上的紅線往空中飛了出去。“丞相習慣牽小公子左手還是右手？”在聞人丞相回她“左手。”她擡手，拉下紅線的一頭系在棺木內小公子的左手，紅線的另一頭遞給聞人丞相，“丞相，在你右手心纏上九圈，留出九寸長度。”

聞人丞相依言照做，才剛弄好，青奕連聲知會都沒地突地右手兩指拈出一道黃符，打在聞人丞相額頭上，把聞人丞相的魂魄拍出體外。

魂體的聞人丞相震驚地盯着額頭上貼了張黃符一動不能動的本體的聞人丞相：“……”他就這麽地被一聲招呼都沒打的靈魂出竊呢？！……少司閣下，好歹也給本相一點心理準備啊。

看出聞人丞相心中的感慨，青奕笑眯眯的道：“我一開始就說過了。”

——“靈魂出竅，進魂林。”——做為也一起聽到這句話的見證人林宋，做為一樣猝不及防的心理，他擡手拍拍魂體狀态的聞人丞相肩膀，給予無言的安慰。

聞人丞相還能再說什麽呢，只好望着纏在右手心上那條由本體轉嫁到魂體的紅線，感慨下它的神奇。

“不耽擱丞相上路了。”

青奕這句話一出口，房裏原本關緊着的窗戶突地自動打開，與其同時，一座由靈氣架起的天梯，從窗臺內延伸出窗外，一直通向九丈高空處，在那裏，原本是空無一物的虛空，卻徒生出了有如黑霧般構成的一道門。

“……這是？”聞人丞相走至窗前，目光驚訝地順着天梯一直望向九丈高空處那道門。

青奕為他說明道：“通往魂林之路。丞相延着靈梯往上走，跨過那道門即踏入死門之路，走到盡頭，會看到一道一模一樣的門，那便是死門，穿過死門就進入了魂林，之後，你右手上的紅線會為你指路，按着它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小公子。找到後把小公子牽手回來即可，即使他認不出你也別太驚訝，果斷牽回來就是，醒來後他便會恢複正常的把你想起來。”

死門走一遭，留在魂林裏飄蕩的魂魄，不是看破塵世的，就是忘了塵世。相爺小公子就是後者，後者有多種原因，而他是被施術者強制封鎖了對塵世的記憶。

解說完，青奕便把聞人丞相送上靈梯，讓他上路了。

林宋邊觀望行走在靈梯上的聞人丞相，邊開口同青奕問起先前暫緩未問之事：“少司大人，你之前說有人在試驗新型食僵屍，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目光同樣觀望在靈梯上的青奕：“我是通過看到的術法猜測的。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這事就你查完後回複我。”

林宋：“……”任務就這麽猝不及防地接到！

事情有待查探，術法則當場可求解。從青奕的解答中，林宋知道了這次相爺小公子的突然暴斃，是源于有人強行抽出陽壽未盡的小公子的魂魄，并将之送進死門，欲圖将小公子魂魄束縛在魂林，利用他的身體注入煞氣制造食僵屍。一旦被試驗成功，等級至少也是藍眼。

那邊聞人丞相已進入死門之路，林宋便把目光移向房內那口棺木，向青奕請教了解法，于等待中，趁此機會又向青奕讨教了一些法術上的問題。

正當林宋沉迷于求知欲高漲的氛圍之中，連接在聞人丞相父子二人間的紅線突地斷了，這異象一出林宋便聽青奕道了聲：“不好，那邊出事了。”又一句“你護住丞相本體，我去帶人回來。”人便消失在現世，于此同時，斷在聞人丞相那頭的紅線也一并消失了。

林宋在用陣法護住聞人丞相的本體後，面露擔憂的走到窗戶邊，往外望去，靈梯已消失，九丈高空處那道通往死門之路的入口亦看不到了。

魂林裏。

找到小兒子的那一瞬，聞人丞相一時間是悲喜交加，喜的自是把人找到了，悲的是果如青奕少司閣下說的兒子不認識他這個爹了，讓他老淚縱橫感到欣慰的是兒子雖不記得他這個爹了但總算是沒拒絕他伸出去的想要牽他回家的手。

一路有驚無險的順利找到小兒子，聞人丞相以為，回去的路該也是能順利的回去，不想，這回去的路，不只驚還岌岌可危——猛然間，一聲焦雷當空炸響，一道赤色閃電劃過長空，纏繞在他右手上的紅線突的斷了，原本還在為他指路的紅線便一下子失去靈性再也無法為他指路了，而不過片刻，剛驚雷而過的赤色閃電又從天而降，這次——竟是直朝父子二人劈來！

下意識地聞人丞相把兒子護在懷裏，以為躲不過這一劫的他卻并沒有等到被閃電劈中的痛苦，驚疑回頭一看，一白袍女子持劍淩空在閃電落下的軌道，看那架勢，剛似乎是她為他們父子擋下并一劍破開那道赤色閃電。

“青奕少司閣下！”

聞人丞相驚呼出聲，在青奕落地時正欲表達感謝之情，但尚不及開口，就被青奕抓住一邊肩膀，同時青奕的另一手也抓住相爺小公子的一邊肩膀，将二人騰空提起，疾速飛出魂林。

相爺小公子房間。

林宋正一心三用，一邊守着聞人丞相的本體，一邊觀望着棺木裏面相爺小公子的情況，一邊等着去魂林帶回二人魂魄的青奕，突地在感應到有道快速移動的靈壓朝這邊而來，便見房間內一條紅線憑空蹿出，并以快得讓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飛向棺木內小公子手上那條斷了的紅線，在連接上的那一刻，房間裏出現了青奕以及被她抓在手裏頭的丞相倆父子三人的身影。

“回來了，少司大人。”林宋快步迎上去。

青奕點了下頭，松開一手，将聞人丞相交給了他：“你負責丞相。”

林宋明白地點下頭，立馬着手為聞人丞相施術讓他魂魄歸位。

而青奕則擰過小公子的魂魄，右手一揚，收走棺木裏面躺着的小公子左手上的紅線，同時，左手一推，将小公子的魂魄推進棺木，口念一聲“起”一旁的棺蓋便飛起，蓋上棺木，九張黃符祭出，貼在棺蓋上面，撚訣念咒。

當整口棺木在出現一陣強烈震動之後歸于平靜，青奕停下了手勢，一聲“開！”棺蓋打開，落回原位。

而此時，正好是林宋歸魂術完成之時，聞人丞相眨一下眼，發現自己能動了，第一時間便是沖向房裏那口棺木查看小兒子的狀況。看的第一眼，他整顆心都懸着，竟是一動不動的……還未醒來嗎，然而在失望的下一眼，當看到小兒子的眼皮動了動，他激動得雙手緊緊抓着棺木的邊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看着，生怕剛那一眼只是自己心裏太過希冀而産生的錯覺，直到那雙熟悉的黑亮的眼眸睜開，他方才敢确定這一驚喜。“鶴兒……爹總算是把你盼醒了！”

“爹……”

少年的這一聲爹讓聞人丞相不禁又一次老淚縱橫，兒子終是記起他是他誰了。

聞人丞相感激地走到青奕面前，道：“青奕閣下，你有什麽想要的盡管說，老夫力所能及的定為你辦到。”

青奕笑眯眯的，她就在等聞人丞相這話。“丞相家的肉包什麽時候上桌？”

一旁聽着的林宋表示，莫怪兼默曾經這麽對他說“其實你并不了解我們少司大人。”今天他才發現，不得不虛心接受這句話。

“老夫這就讓人去給青奕閣下送來。”

聞人丞相轉身便要出門去喚下人送來，被青奕攔道：“丞相安排我今晚睡哪兒？這裏現也沒我事了，我就回房了，肉包送去房裏就可。”

怎麽可能沒你的事？這話林宋沒說出口，因為聞人丞相已說出了他的部分意思：“小兒剛醒過來，還希望青奕閣下幫忙檢查下他的身體狀況，也好讓老夫圖個安心。”

聞人丞相這請求的話出口，林宋便見青奕笑眯眯的，朝他方向一指，盡責地把責任推給了他：“丞相擔心的這個林宋能幫你搞定。”似想到什麽的，她又補道，對象是林宋：“在魂林我察覺到有股厲害的煞氣，帝都怕是不平靜了，但這事別找我幫忙，我最近很忙，明日一早就走人，有什麽你搞不定的事，盡量撐着，反正舜華少司一兩日內也就到了，等她上任解決。”

林宋看了看雖有些虛弱但眉心上已沒有了黑紅蝴蝶的相爺小公子，再望了望言罷就步出房間擺明了甩手态度的青奕，避不開責任的他還能怎麽着呢，搞得定的他要自己搞定，搞不定的他也得死撐到舜華少司上任啊，認命地他在心裏感慨道。

只是當林宋搞定了相府這邊的事，回到駐所，又被宮裏來的人請去宮裏，忙了一夜，也只能做到力所能及的，不能突破到超出他能力範圍外，在被那位拜托了後，他只能厚着臉皮再次登門相府，過來截住昨晚就言明不幫忙一早就要走人的青奕。

青奕那會人在房裏，她剛吃完一大籠熱氣騰騰的肉包，正坐等丫環去廚房給她把要帶走路上吃的那一籠包子端來。

當擡頭看到踏入那道敞開的房門進來的并不是她正等候的丫環，而是比昨晚客棧的肉包好看一點的林宋那張臉，林宋拜托的話還未出口，她就給了再明顯不過的拒絕态度——立馬低下頭，當方才沒擡眼看過的無視了林宋的存在。

林宋一見她這反應，心裏那個苦啊——可以的話，他也不想這麽不受青奕少司待見啊，但……“少司大人，宮裏出大事了，堯帝請您入宮一趟，為……”

林宋剩下的話被青奕頭也不擡的直接打斷：“告訴他我沒空，我很忙，趕着去……”

“青奕閣下這回又要忙着趕去哪？” 房間又走進來兩人，一人是聞人丞相，一人正是說話之人。

聽起來有些耳熟的美人的聲音，讓青奕擡起了頭，看向反問她話的那人，那人的容貌被臉上的面紗遮住，但只一眼，青奕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目光在對方身上的白色孝衣落了落，道：“騎馬還是馬車？”

被青奕一點面子都不給的直接拒絕的林宋，看了眼此趟同他一道秘密出宮來請人的朝暮公主，眼中是滿滿的詫異——這位朝暮公主連句拜托的話都不用說，少司大人就自個答應了？要不要這麽給公主面子不給他面子！嗯……說起來堯帝的面子情似乎與他差不多？這麽一想，他心裏好過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