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局
大雪刮出了風的痕跡, 形成了一圈圈細細的白線,就像黑暗中巨大漩渦一樣着, 從四面八方刮到身上,叫人無處可躲。
秦姜白脫力的厲害,跪在雪地裏起不來。
連勝深呼吸了兩口,走過去,扶住她, “起得來嗎?”
秦姜白輕聲嗯了一下,站起時腿一軟,險些又摔在雪裏,幸好被連勝牢牢抓住了胳膊。
連勝蹙眉, 半蹲下來,一條胳膊從她後膝繞過, 打橫将她抱起。
秦姜白猛吸了一口氣,想要抗拒, 卻又怕摔倒地緊緊拽了下他的衣領。
但他的胳膊很有力量,雖然每一步都深陷在大雪裏, 他步履蹒跚, 卻将她抱得穩穩當當。
而她被迫靠在他的胸膛上, 冰冷的臉頰貪婪着他胸口的熱度。
腦中忽然想起多年之前聽過的一首歌,不記得歌名是什麽,只記得裏面有一句念白,“胸口是最貼近心髒的地方,你靠着我的胸口就不會凍了。”
默念出這念白時, 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
回到岩石縫中,連勝将她放下,“有沒受傷?”
秦姜白搖搖頭,不敢對上他的目光,怕看見他眼中的柔情。
連勝摸了摸她凍得發硬的頭發,“睡會,我會守着。”
眼見他走回通風口坐下,再次用身體堵住了外頭的冷風,秦姜白腦海中閃過剛剛他轉身的畫面,他後背那一層結冰觸目驚心,她的眉頭不由擰出了一個結,“你不要坐那,我沒那麽冷。”
連勝:“你睡吧。”
秦姜白直起身,“不睡。”
連勝斜了她一眼,“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夜裏也不知道有什麽危險,你不好好休息,怎麽應對情況?”
而他心裏想着,如果連為她遮風擋雨都做不了,那他真是一無是處。
秦姜白沒理,撒氣似的将一塊撕碎的帳篷布丢進火堆裏,用支架用力捶打了幾下。
火堆發出呲呲的響聲,帳篷布燒起來有刺鼻的味道,像是燒焦的羽毛,不好聞,但是耐燒,可以持續比較久。
連勝又皺了皺眉。
知道她是關心自己,剛剛不該說那麽重。
他瞧了眼外頭,雖然風還在嗚嗚咆哮,但吹進岩石縫明顯威力小了,暴風雪已經顯露出轉弱的跡象。
他往旁邊靠了點,“行了吧。”
秦姜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後閉上了眼睛。
她想着狼群暫時不會來了。
從它們身上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就可以知道,它們剛吃過,也從它們的眼神與行動力上判斷,它們并不是那麽急切地想進食,說明差不多吃飽了。
倘若是一群饑餓難耐的狼群,它們早發瘋似的直接撲殺他們了,哪還這麽墨跡。
連續在他們這碰了兩次釘子,是不可能來了。
所以,她安心地閉上眼,沒多久就睡着了。
或許真的是太累了,這一覺睡得很沉,她夢見自己回到家中四十多平的卧室裏,整個人陷在三米多寬的大床上,柔軟蓬松得骨頭都酥了。
一個意識提醒着自己是夢,想要強撐起眼皮睜開眼,但越是掙紮越是無力。
睡得昏昏沉沉,直到一滴水落在臉上,她掙紮着醒了。
岩石縫內一片寧靜,風聲小了,幾乎微不可聞,只有一個綿長而粗重的呼吸聲。
秦姜白尋聲看去,見連勝手撫在岩壁上,額頭抵在手背,眉頭緊蹙,藏在陰影下的臉龐似有疲倦與痛苦掙紮的痕跡。
“連勝。”她剛撐起,小腿一陣發麻,又跌坐回雪地。
伸來的手緊緊握住她的胳膊。
意外來得太突然,二人目光近距離的碰撞在一起,彼此的神情都被對方看得一清二楚。
同是還來不及藏掖的,對彼此的緊張與關心。
兩人一愣,連空氣凝固了幾秒。
在看到連勝嘴角抽了抽,幾乎要按不住的上揚,而他眼底的冰冷快要化成一灣春水時,秦姜白大感窘迫,立刻伸長着脖子,露出分外高傲的姿态,硬是把到嘴的關心話改成了正常語氣的問話,“幾點了?”
可是發紅的臉蛋與撲閃的睫毛卻完全暴露了她。
連勝方才有些困頓,意識混沌間聽到她的呼換,一轉頭就見她摔倒,條件反射地過去扶了一下。
在整個人清醒過來後,眸子裏的熱度本該涼了下去,然而在瞧見她眼裏的真實情感後,泛起漣漪的內心終于掀起了波浪。
這三四日,他簡直度日如年,向來高傲的他,竟然會因為她的一句不想喜歡了,而處在自我懷疑與痛苦掙紮的邊緣,甚至是自暴自棄過,但始終心底深處有一絲執着叫他無法放下。
或許是男人的劣根性吧,越是輕易得到的越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才想挽回,但這一切全因為秦姜白的冷漠疏遠而變成了自我折磨。
尤其經歷了幾小時前的那一切,秦姜白所表現出的無所不能,真讓他無力到絕望。
而就在前幾秒,她暴露出的神情破綻,被他捕捉了個正着。
以他的觀察力,只一瞬眼神,都能确定事實,何況是面對面這麽明顯的一眼——她對他同樣也有放不下的執着。
連勝松開她的胳膊,廢了點勁才繃住臉,低頭看手表,“快7點了。”
這個時候要是在A市,太陽已經老高了,可在這裏還是黑天。
雪什麽時候停得并不知道,火堆早就熄滅。
秦姜白聲音裏還有點疲憊,“你去外頭看看有沒信號?”
連勝的目光又在她身上徘徊了了下,确認她無恙,這才應了聲好,拿起對講機出去。
他順着岩石往高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前行。
一邊走,一邊用對講機聯絡。
連勝低聲喂了兩下,聽筒裏還是只有嗞嗞電流傳輸的聲音。
雪停之後,視野變得無比開闊,厚重壓抑的雲漸漸散去,灰蒙蒙的天似有光要破雲而出——快要日出了。
走着走着,忽然對講機裏聲音變了。
電流聲中夾着一個斷斷續的人聲,“連九段!是連九段!你們在哪兒?”
連勝驚喜,立刻将裏程碑報給了他們。
“你們還好嗎?救援車已經在路上,距離你那邊還有十多公裏。”
此時天光乍破,荒原、雪山逐一從朦胧的灰暗中完整展現而出。
一切都變好了。
連勝的心情變得格外愉悅,“我們很好。”
話音剛落,微風中傳來咔擦一聲脆響,就像是樹枝折斷的聲音,在這空曠的雪地裏格外清晰。
他一陣心慌,警惕地掃視四周環境。
只見不遠山腰的積雪裂出一條猶如天溝般的巨大縫隙,上方的雪體失去支撐,整片塌陷,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層層滑動下來,最終形成了雪崩,正朝着他們所在方向湧下。
……
災難突如其來,短短十幾秒的時間根本不夠逃生,被黑暗吞噬的一刻,連勝只覺被卷入滾筒洗衣機似的,一陣天旋地轉的攪翻,冰雪瘋狂侵入他的口鼻眼耳。
短短幾秒,他經歷了人間地獄。
萬幸得是他當時站在雪崩邊緣,被沖下高地後,就不再被推着滾着前行了。
當他艱難地從雪裏伸出頭,劇烈咳了幾聲,将塞滿嘴的冰雪吐了出來,重見天日的一刻,他不由深呼了一口氣。
可他沒有過多時間慶祝自己劫後餘生,心裏想着是秦姜白的安危。
他的渾身因緊張焦急而肌肉抽搐着,胸口更是像被壓了巨石,疼得無法呼吸。
他瞪大眼睛,四處找人,沒有戴護目鏡,雪光刺眼,他本能地閉一下眼睛又使勁睜開。
然而,一場雪崩将地形改變,周圍變得十分陌生,他看不見那個岩石縫隙了。
“秦姜白!”
他吼了一聲,咬破發白的唇,不顧渾身散架的疼痛,從雪裏爬了出來,剛走兩步,右腳陷進了一個深坑,小腿被埋了三分二,整個人重心不穩地再次摔在雪地。
雪崩不僅改變了地形,還改變了地面積雪的厚度,他舉步艱難,一邊走,一邊看。
很快,他的雙眼就布滿了血絲,被雪光刺激着直流眼淚。
“秦姜白!秦姜白!……”
他歇斯底裏地吼着。
悲切的聲音在這空曠的雪野上顯得那麽空靈,連回音都沒有。
大災難後,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生氣。
天光破雲,普照大地,猶如高高在上的神佛,只會發出悲天憫人的嘆息,卻給不了一點真誠的溫度。
連勝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只知道每過一分鐘,秦姜白的生還可能就降低了一些。
他悔到腸子裏去了,自己為什麽要單獨離開,為什麽要把她一人留下?!
現在秦姜白被埋在雪下,而他卻找不到她了。
“秦姜白!秦姜白!”
他一次次地叫着她的名字,希望能得到回應。
然而每一次呼喊,得到的都是失望。
他怕失望變成了絕望。
自責、內疚、恐懼、害怕如潮水在胸口蔓延,他覺得自己正在被淩遲。
剜心的痛叫他感受不到眼睛的灼傷、後背的凍傷,還有渾身各處的擦傷。
因為氧氣稀薄,他粗喘着氣,哽咽的聲音,沙啞得像是拉破風箱一樣。
對講機不見了,手機沒有信號,他連求助都發不出。
現在唯一能救秦姜白的,除了他,再無任何人。
她現在很需要他。
連勝開始在雪地裏挖着,漫無目的地挖着。
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祈求諸天神佛庇佑,讓他運氣好一點。
忽然,純白的雪地裏露出了一塊黑色,那仿佛是黑暗中的光亮。
連勝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拿起一看。
那是他們燒焦的帳篷碎布!
他胸口劇烈起伏着着,雙臂因為激動而顫抖,兩只手瘋狂地在雪地裏刨。
不想真被他挖出了一個鋁合金的棍子,彎的。
那是帳篷的支架!
他又順着支架往下挖,直到将整個支架拔起。
原本筆直的支架已經被雪崩摧殘彎曲變形了,可見雪崩的威力有多大。
一邊是找到希望的巨大喜悅,一邊是看到彎曲支架的擔心。
他可不希望秦姜白也變成了這樣。
丢開支架,他雙腿跪在雪地裏拼了命地挖。
那雙原本只下棋的美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十分賞心悅目,可如今已經被凍得像臘腸一樣又紅又腫,甚至皮膚開始皲裂。
他一點都不在乎,只知道一個人在雪下埋十幾分鐘就會窒息。
身邊沒有任何可利用的工具,只有一雙手,像狗刨坑似,飛快又不停歇地往下挖。
猩紅的雙眼死死盯着那個坑,恨不得用目光戳出個大洞來。
突然一塊雪塌陷了下去。
下面是空的!
是岩石縫!
果然又挖了一會,他看見了賽車服的袖子還有她那五彩斑斓的發梢。
連勝欣喜若狂,将她衣袖周圍的雪掃開,想将她拖出。
要平時,他拖一個不到一百斤的女人是十分輕松的,可現在的他早已精疲力盡,渾身傷痕,根本拖不動。
這一拖,人沒拖出來,他反倒跌坐在雪地裏,好在他沒有喪失理智,及時做出了正确的動作——先将她的臉從積雪裏抱出,好讓她能呼吸到空氣。
連勝将她一臉的頭發掃開,見她閉着眼睛,臉色蒼白,戴了個氧氣罐。
他趴下身,拍了拍她的臉蛋,貼着她的耳朵叫了幾聲。
對方沒有應答,他又将耳朵貼在她左胸口,還能感受到她有力的心跳。
他這才松了口氣,繼續掃開她周圍的積雪,将她整個身體拖了出來。
連勝将她抱在懷裏,讓她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臂彎裏,另一只手又輕拍着她的臉,“秦姜白?……白白?……白胖胖?”
秦姜白的眼睫突然顫動了兩下。
連勝的呼吸跟着喘了兩下,又叫了一遍,“白胖胖?”
秦姜白細眉擰了擰,雙眼睜開了一條縫,伸手拔掉了呼吸罩,有氣無力地罵道:“你給我再叫一遍?”
她躲在岩石縫裏,并沒有被雪崩卷走,而且第一時間就戴上了氧氣罐,又将那裹着帳篷碎布的支架撐在伸了出去,以便救援的人可以看到。
相較之下,直接遭受雪崩的連勝反而傷更重。
秦姜白只是輕微缺氧昏了過去,在她意識模糊的時候,有個人抱着她快抖成了篩子,并且在叫她那個年少時的綽號。
她罵了一句,擡頭見到連勝的臉就震到了,他眼眶發紅,布滿血絲的眼睛濕漉漉地望着她,滿臉淚水,嘴角卻挂着笑。
從來沒見過這家夥這副模樣,像個傻子似的,又哭又笑,叫人好笑又同情。
連勝望着她的臉,撫過她的眼睛,鼻子和柔軟的雙唇。
他差一些又要失去她。
而且還可能是永遠……
他害怕極了。
所謂的自尊與傲氣在她的生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經歷過這一場災難,他根本不知道她在他心裏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他連自己的命可以毫不猶豫地舍棄。
他喘着氣,低聲懇求道:“白白,求你別離開我。”
連勝埋頭在她的肩窩,啞着聲音地又道,“答應我好不好?”
見慣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這一回見他如此低聲下氣求她,秦姜白覺得特別解氣。
盛逸輝此前的話又浮現在腦海中。
“折磨來折磨去有什麽意思?要洩憤直接打他一頓算了。”
嗯,他說得很對,要洩憤……
她不能這樣稀裏糊塗就答應和他在一起,至少當年丢的面子得撿回來。
于是,她趁着虛弱之際,說道:“可,可我以前……表白都被你拒絕了,這樣……太丢人了。”
換她平時生龍活虎,還做不出這種嬌弱姿态。
此時身嬌體弱,聲音輕輕飄飄的,對連勝來說特別有摧毀力。
連勝知道她能說出這種話,說明她意識已經很清醒,人已經無大礙了,他除了松口氣外,并無對她這種趁機報複的行為感到任何不滿,他願意并樂意陪她玩。
他問道:“你想怎麽辦?”
秦姜白有神的目光在他臉上緩緩徘徊,對方安靜地等她下文。
她似思考了一會,才慢條斯理地回答:“那……那你冠軍賽的時候,當着所有人的面和我告白,我,我……也當衆拒絕你一次,怎樣?”
連勝:“就這樣?”
秦姜白:“嗯,以前的事一筆勾銷,我……我勉強給你一個追求我的機會。”
不錯,她只答應給他追求她的機會,而不是答應交往。
比起她當初被直接拒接,秦姜白覺得自己很對得起他了,還事先知會了一聲,而且做不做選擇權在他。
連勝沒有絲毫猶豫,“好。”
秦姜白愣了愣,然後笑了。
她仰起躺在他臂彎裏的腦袋,看了看遠方。
天光萬丈,雲影在雪山上徘徊,描繪出了一副絕美的高原日出圖。
天亮了。
他們都還活着,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連勝:誰出的馊主意?
盛逸輝:不是,我沒有,我只是叫她打你一頓。
連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