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
白朱出身在一個江南的小鎮裏,從她記事起,她就和母親獨自住在那裏。沒有父親。她年幼的時候模模糊糊對這件事産生了好奇心,但她聰慧,心中有念頭明白母親不願意談,于是一個人尋找蛛6絲馬跡。
可令人失望的是,除了"白"這個姓氏,生活似乎被一刀斬下去,利落地不帶一點殘渣碎屑,斷面幹淨。
但母親奇怪的習慣還是引起了她的在意,比如每晚燈火透亮的長廊,母親會走到盡頭又安靜折返,一年如一日。比如母親翻到某一頁時會突然側過頭,對着空氣詢問一句,又悵然若失。又比如陽光晴朗的日子母親會破天荒下廚,每次必清炒苦瓜,可她和母親都不愛她吃着這東西。
白朱敏感地錯覺到母親這些怪癖,猜想媽媽爸爸可能、也許、大概在和她玩捉迷藏,小孩子玩的那種,比如誰暴露了對方的存在就會被揪鼻子。那種游戲很痛,她知道。
家裏劈出來一間很大書房,關于文史地理的書籍都有,但母親看得更多是畫冊,攝影集,音樂史。八歲的白朱搬了長長的梯子,扶着把手一梯梯地往上爬着,她還記得像油畫般濃郁的陽光從屋梁慢慢爬過來,直覺告訴她最高層的木架藏着秘密,一個她好奇得要命的秘密。她想她快要打開潘多拉寶盒了。
一個木雕刻的小魚挂墜吸引了白朱的注意,她伸出軟嫩的胖手指捏了捏,硬硬的,随即直起腰把小魚兒握緊手心裏,這下又覺得手心涼絲絲的,像隔壁白頭老奶奶用碧綠小瓷碗裝的糖心涼粉。墜子挂在一本薄薄的相冊上,她微微坐起身,再爬了一階,這樣就可以輕易取下那本相冊了。
笨拙的木質相冊封面,老式得少見,她想打開,卻發現相冊居然上了鎖,咬着牙越發好奇起來。放在書房最高層,積攢了薄薄的灰塵,古樸樣式卻有鎖,挂着精致的小魚木雕,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個相冊裏面的東西不簡單。
白朱自負地想,一面哼哧哼哧溜下高腳梯,她知道家裏一些放扳手錘子的箱子,跑去取了老虎鉗和小錘子,又一溜煙沖進房間,鎖好門。她心裏很慌,眼睛亂晃,似乎在确定所有不安全的因素都被排除,看到窗外明晃晃的陽光時小身板抖了抖,炮彈般撞過去把窗簾拉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事很壞,戰戰兢兢地想——我只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哦不,我只是在玩一個找出幕後大boss的游戲,這不過分,她安慰自己。可一臉要哭的癟着嘴角的表情,在暗自祈禱雷公現在在打瞌睡,下次下雨自己不會被雷劈,下次路過街角也不會有壞狗跑出來咬她。
她盤腿坐在涼涼的木地板上,像每次看母親練功時一樣,只在腳邊開了一盞小臺燈,那是整個房間唯一的光源。她的半邊身子都影子黑暗裏,睫毛長長地撲落在慘白的臉上,光是老虎。她眼睛一閉,掄起錘子重重地砸下,一下又一下,毫無章法。她閉着眼,呼吸猛烈又急促,巨大的恐懼和愧疚把那點好奇心吞噬地一幹二淨,她覺得自己頭皮都是麻的,她不知道萬一被母親發現了她該如何回答,不,發現只是遲早的事。媽媽會失望嗎?會生氣嗎?會撕破優雅的面紗嗎?
有好幾下,因為她閉着眼,所以錘子硬生生地擊打在她按住相冊的手指上,鈍痛揪着心髒,她想懲罰吧,應該的,她咬着牙不敢吭聲,也不敢睜眼。她被黑暗的念頭攥住了心髒,被黑魔法師施了法術,她生出了邪惡的念頭。說不定雷公正捏着小錘來找她,要在她頭頂正上方打雷。
嘣——鎖崩裂的聲音,白朱緊閉的雙眼慘兮兮地睜開一條縫隙,抖着手用鉗子使鎖扣大開。她劇烈地喘息着,眼前一陣發暈發白,覺得口渴缺氧嗓子疼,手也疼,可白朱還是快速地打開了相冊。一瞬間看到的東西讓她手一軟,洶湧的情緒兜頭打來,她這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她喉嚨劇烈地喘動着,頸間肌肉快速滑動,鎖骨脆弱,那是努力想把眼淚往回吞的徒勞之舉。眼淚還是簌簌地打在地板上。她神經質地翻動着每一頁,最後如被火灼,慌亂地逃到被窩裏,用被子用力地捂住頭,咬着牙齒打顫。
臺燈的光線微弱,一閃一閃的,把被窩裏的那塊突起深深地嵌進壁牆裏。
她抱着受傷的手指,又是震驚又是釋然,怎麽會怎麽會…是那樣的…
不久後百沁木還是發現了,她認真地和小白朱進行了一次成年人的談話。她給她沏了一壺茶,一如多年後白朱和母親的談話一樣。
百沁木撫摸着那把壞掉的鎖,眼裏閃過責怒、痛心、追憶,她用拇指和食指指尖握住硬幣大小的茶杯,輕抿,所有的情緒都化在一口陳茶裏。
白朱正襟危坐,汗水濕了一手心,她感覺好了的手指頭突然隐隐作痛。她掩飾地喝了一口茶,卻被嗆了一口,惹來母親怪責的一眼,遞過手帕示意她擦嘴,竟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她不敢直視母親的眼,垂着頭靜靜等待宣判。
百沁木的顴骨很高,五官立體,眼波翻湧,不笑的時候顯得嚴肅而涼薄,但在教育女兒這個問題上,雖說話不多,但每必開口,都是溫聲曼語。
只聽她靜靜開口,話語卻是擲地有聲,"小白,擡起頭來"。白朱迎上母親的視線,有些慌亂地看着母親指了指相冊。
她說:"關于你父親,我無可奉告,就如同這空白的相冊一樣。但有一點你必須清楚,不是你父親遺棄了你,"她頓了頓,喉頭滑落幾次,才繼續開口,"我彌補不了你的缺失,但我希望你不要看輕自己。你父親很好,你該成為他的驕傲。"
沒錯。白朱打開相冊的時候發現每一頁都是空白的,裏面空無一物。她那時太過震驚,身心備受煎熬,因此情緒失控。
她定定地注視着母親說這些話時平靜無波的雙眼,第一次對她産生了畏懼——她活得太"高"了,人間的煙火氣侵染不了她,她從不曾有失态過的時刻。白朱一瞬間想起童話裏那個冰雪夜裏把寶石的眼贈給小鳥的雕塑王子,最後光芒全無地被推到被時間腐蝕。
她幾乎立刻心疼起來,盡管年幼的她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自覺地把兩件事聯系在一起。她隔着桌案握住母親的手,纖瘦手指骨骼清晰,涼涼的像那天下午我坐在梯子上握住的木雕。她像握小魚兒一樣雙手握住母親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認真答道:"我明白了,我不會再過問他的事。但我更希望成為你的驕傲!"白朱直視着母親的眼,眼裏的惶恐、畏懼、疼惜都散開,霧氣撥開後是澄澈堅定的信念與愛。
直到後來年歲再長,她才恍然記起很多被她忽視的細節,比如那個小魚兒木雕上分明刻有母親的字——愚,是愛好國學的外祖父所取。而魚與愚同音,木雕即木。比如那相冊的每一頁都好似壓出了照片的折痕與印跡,倒像被人刻意抽走了一般。又比如,自己在十八歲那年見過那位一面,卻改變了她一生的軌跡,再不複年幼時的好奇。
回去的那晚,她把手腳擠在椅子裏,掏出一把糖來,一股腦往嘴裏塞。草莓味的,薄荷味的,咖啡味的,都混雜在一起,在她口腔裏爆開,糖汁怪異,可她味覺全無,一把把吃糖,神經麻木。舌頭被染成七彩的怪物。
時光逝去,我悶到吃糖,切換電臺,昨日老死如情歌。
☆、春天的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