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過十來日,京中梅花便進入了鼎盛之期。
整個梅府都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梅香,鄭氏在這個時節對府中一切要求都是極高。
是以但凡有訪客來,對梅府的第一印象便再好不過。
然而偏偏就是這個時候,鄭氏還特意打殺了一個下人,叫人擡出了府去。
梅正廷是個不喜血腥的人,待他聽聞此事後,晚上難免要問上兩句。
“你往日最是嚴謹,再過幾日各府的人便會來咱們府上賞梅吃宴席,為何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打死個丫鬟?”
鄭氏道:“那丫鬟心地不純,我在山廟中為家族祈福之時,她便在外面光明正大的和一個男子勾搭在一起,留着她,我也怕壞了家裏的名聲。”
梅正廷聽了這個解釋不置可否,卻也沒有再追問了。
“且不說這些不好的事情,近日家裏姑娘們都安置了新衣服,舒兒前兩年因王姨娘的事情,一直回避不見,我也因此落了好些閑話,好在她如今想開了,這些日子我也讓盈兒帶她去街上買了許多首飾,必叫她同其他姐妹一般體面去會見客人。”鄭氏說道。
梅正廷道:“你看着安排就好。”
鄭氏見他全然信任自己,心裏一顆石頭才微微落地。
另一邊,往年幾乎都不怎麽與梅幼舒來往的梅幼盈,卻忽然在木樨閣出入的頻繁了許多。
碧芙雖有心防備着她,可她态度大方親切,對待梅幼舒幾乎沒有半點不周到的,便是想要抓她把柄,都不知要從何下手。
“妹妹明日就穿這條裙子,妹妹膚色雪白,深色的衣服只令你顯得蒼白,這樣的粉色反倒叫你有些小姑娘的嬌俏,不至于那樣古板。”
梅幼舒望着窗外似走了神一般,總之很少與對方說話。
梅幼盈便問道:“莫不是妹妹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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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幼舒聞言便将目光挪到了衣服上,那是一件顏色溫柔的粉色襖裙,那質地摸在手裏并不冰冷,仿佛本身便帶着一種柔軟的屬性,貼之即刻溫暖。
給人的感覺就像眼前的梅幼舒一樣。
想要将這種柔弱不堪的東西在掌心狠狠揉捏一下才好。
“喜歡。”梅幼舒輕輕地答道。
她喜歡粉色。
就好像許多小姑娘喜歡粉藍鮮嫩的顏色是一樣的理由。
梅幼盈見狀微微舒了口氣,笑說:“妹妹喜歡就好,說來我也是慚愧,我這個做姐姐的竟沒有好生照顧過你,還望你莫要與我離了心,給我機會,也叫咱們兩個能重修于好。”
她說得極是誠摯,連那日話語中所流露出的鋒芒都全然掩蓋去,一副全心全意的模樣。
按理說,在梅幼舒這樣地位的庶女常年感受不到一絲的溫暖,家中尊貴受寵的嫡姐姐忽然纡尊降貴與她示好,她該再受寵若驚不過的。
只是梅幼舒卻沒有那麽多的想法。
庶女的好,嫡女的好,她并沒有看出太大的區別。
外面人所渴望的光鮮亮麗以及名聲地位,于梅幼舒而言,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她自然不是第一天就生得這樣木讷的心境。
她曾經也有過渴求,希望母親疼她,或是有一雙合腳的鞋子都好。
後來她就忽然全都沒有了。
哪怕她如今腳上就穿着一雙合腳的鞋子,她都覺得無關緊要。
在面對梅幼盈示好的時候,她的态度可以算得上冷淡。
“明日……”
她遲疑着,很想像往年那樣避而不見。
可是梅幼盈卻打斷了她餘下要說出的話。
“明日你便跟在我身邊,不會有人再為難你的。”梅幼盈握住她柔軟的小手,再溫柔不過。
梅幼舒感受着對方指尖傳來的熱意,忽然又發覺自己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她不答話,梅幼盈只當她終于肯妥協了,高興地伸出手去将她攬在身邊,心中也隐隐生出幾分奇妙的感覺。
她在京中交友無數,只是越接近梅幼舒便越能發現梅幼舒與旁人都是不同。
威脅不成,利誘不成,也只有慢聲細語地哄上數日才能起些輕微的效果。
雖然那效果微弱到幾乎為零。
但她至少消弭了小姑娘前幾日對自己的恐懼。
小姑娘的身子是比想象中還嬌軟的,但梅幼盈很快便收回了手,不想再吓到對方。
梅幼舒卻沒有任何的察覺。
待到宴客前兩日,外頭忽然就吵嚷了起來。
等碧芙出去打聽了之後,梅幼舒才得知,原來他們梅家出門遠游許久的長子歸家了。
梅幼舒在記憶中仔細回想了這人,卻并沒有什麽太過深刻的印象。
因為他前幾年便潛心求學,鮮少回家,梅府上下本都以為他必然會一舉得中,然而他卻出乎意料的落了榜。
許是受了不小的打擊,此後他的性子便愈發散漫起來,便是如此,梅正廷還十分氣惱于他,甚至在他不顧家裏人反對出門遠游的這幾年裏,梅正廷都不準家裏上下的人過問此事。
鄭氏倒是一直都想過問,只是她發出去的信十封裏面,長子不見得會看一封。
當下,這久不歸家的哥哥忽然回來了,這應當算是一件大事情了。
梅幼舒一面想着,一面便由着碧芙替自己更衣,将自己穿得整整齊齊地去了廳中。
去的路上梅幼舒還在想着幾年前梅正廷斥責對方臉紅脖子粗的模樣,鄭氏則抹淚護在兒子前面阻止他們争吵,也不知今日去了是怎樣的場景。
只是不管怎樣的光景,旁人都是顧不上她的,她只要站在人後吃茶歇腳不就好了?
她大約理順了自己是去做什麽的,便帶着心裏做好的打算一塊過去了。
哪知等她到了那裏的時候,梅正廷不在,鄭氏不在,另外兩個姐妹也都不在。
只有一個穿着深藍色錦袍的男子翹着二郎腿坐在右側的椅子上從容地吃着一塊桂花酥。
那男子緩緩擡起頭來,見門外正立着一個呆若木雞的小姑娘,他的神情亦是一怔。
他歪着頭想了想,問道:“莫不是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裏,我娘給我尋了個媳婦?”
碧芙連忙呸呸幾聲,道:“公子莫要胡說,我們姑娘是你家三妹妹。”
那男子原先還淡定的模樣頓時嗆成了一團,那糕點噎在了嗓子裏,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便在他以為自己能活活噎死的時候,一只白嫩嫩的小手遞來了一杯茶水。
他忙灌了下去,将那噎食沖下,這才緩了幾分。
他擡眸,見那小姑娘不知何時就立在了自己身旁。
小姑娘一雙眸子清澄若呦呦小鹿,是一雙不見一絲污垢的澈眸,一望到底。
“沒想到方才剛氣走了一大家子人,自己反而被你這個小丫頭給噎住了。”他又翹回了腿,慢吞吞給自己倒了茶水,又順了幾口。
梅幼舒聽了這話,餘光才留意到地上還殘留着一些破碎的瓷片,也不知是不是父親摔的。
“我記得你,但卻不太記得你長的什麽樣子,是以方才冒犯了妹妹,還望妹妹見諒。”他笑着朝梅幼舒舉了舉杯子,又不等梅幼舒開口,便自個兒喝了下去。
梅幼舒正猶豫着要不要回去,他便忽然又從懷中掏出來一只成色極好的玉镯出來,随手擱在了桌子上,那動作倒像是在外吃完了茶後,就随意将茶錢付在了桌上,便懶洋洋起身,走人。
待他走遠,碧芙這才湊上前去小聲說道:“這都是什麽人啊,難怪大老爺連自己唯一的兒子都不待見,這幾年他竟愈發輕浮了……”
梅幼舒倒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拿起那只手镯,微微出神。
“你瞧瞧,出去幾年就拿這樣不值錢的東西打發姑娘您,可真是過分之極。”碧芙還在嘀嘀咕咕。
而梅幼舒那顆平淡的心下卻隐隐有了幾分驚奇。
這種驚奇就好像是看到了一只長着八條腿的青蛙一樣,大概的感覺便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吧。
幾年前的梅幼舒是與這個大哥哥沒什麽來往,但不代表沒有交集。
梅幼舒記得那時候自己與他擦肩而過摔壞了一只玉镯,他神色冷清地瞥了一眼,只說日後會賠償給她,便匆匆走了。
若是尋常玉镯梅幼舒自然不會想到那麽久遠的事情。
她摔壞的玉镯子裏有一團玉紋,形成的樣子便好似一根斜伸出的獨枝白梅,極是好看。
無獨有偶,她手中的這只玉镯竟然也有。
這個大哥哥甚是奇怪,不記得她人,卻記得摔壞她的镯子。
時值二月初,冰雪消融,東升暖陽,這日梅府是逢了天時地利,便是一早上,碧芙又從外面打聽到了消息匆匆跑進來告訴梅幼舒。
“我聽聞,今日還有身份更為貴重的人會來。”碧芙一臉八卦的樣子,恨不能叫梅幼舒立馬好奇問出,自己再趕忙托出。
梅幼舒看着鏡子裏睡态未消的自己,只是“哦”了一聲。
好在碧芙習慣了她的反應,只繼續說道:“您不知道,二姑娘也就年前才同那俞景侯家的千金交好關系,也只邀請來了薛姑娘,誰知那位俞景侯世子也跟着來了。”
“您說,這侯爵家的人都上門來了,咱們是不是該蓬荜生輝?”碧芙說道。
梅幼舒道:“父親是大理寺少卿,是朝中四品官員。”
碧芙道:“那怎能一樣,咱們梅府往上數三代,也就老爺的祖父在的時候是鼎盛之期,他伴随先帝左右,是先帝寵臣,然而老爺的父親卻高不成低不就,若非老爺後來自己争氣,梅府險些就沒落了,至如今,那些外人見着咱們梅府都還對梅老太爺生前存着印象呢。”
碧芙說的頭頭是道,這些梅幼舒卻也是知道的。
之所以往上數三代,就是因為梅府在京城立足也只起源于曾祖父那兒。
再往上,梅家也不過是一籍籍無名的平民之家,哪怕是如今梅正廷的官職,那也是他可以企及的最高點了,這其中也少不得鄭氏娘家的疏通,彼此互惠互利,才得了今日這樣地位。
是以,他們自然是與那些侯爵貴族比不得的。
“不過我倒也不是要吹捧那俞景侯家的……”碧芙笑着說:“我是說,今日又來了個大人物咧,連帶二房那邊的也都紛紛擠過來冒臉了。”
“姑娘想必也有所耳聞,就是那個年紀輕輕便繼襲了父親王爵之位的珩王。”
梅幼舒眨了眨眼,似乎有點印象了。
就是那個實則是聖上兄弟卻被聖上寵成兒子般的珩王?
那人雖年紀輕輕,可太子見了他都要恭敬地喚他一聲“皇叔”。
他雖與當今聖上相差二十餘歲,可卻與聖上是同輩。
當今聖上八歲登位,便是老珩王排除萬難,将其他來搶奪皇位的兄弟全都斬于刀下,在當時作為最佳繼承者的他,也同樣絲毫不對皇位動心,全然守護着當今聖上坐穩江山。
乃至到了後來,他更是為了力保江山太平,在戰場征戰數年,平息了戰亂,也因此病逝。
可以說,當今聖上的內廷之禍以及外敵之亂,全都是老珩王一力平息硬給他撐出來的天下。
老珩王去世那日,當今聖上哭得比先帝去世時還要傷心萬分。
并且将珩王唯一的兒子當做眼珠子一般呵護長大,此間尊貴,是尋常人不敢想象的。
然而從京中婦人心中的想法來看,此間關系便簡單多了。
你若将女兒嫁給公侯伯爵,已是榮耀,嫁給王孫貴族,極是尊貴,可你若将女兒嫁給了珩王,那麽前面那一串的稱號都要向你女兒低頭服禮,就是太子殿下也要喊你女兒一聲嬸嬸,這臉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最要緊的是,在君楚瑾這個年紀,與他年歲相近的人連襲爵的資格都還沒有,那些家中有适齡閨女的夫人哪怕想要将女兒嫁給他做個側妃,光是在輩分上恐怕連邊都夠不着。
梅幼舒這時才附和着碧芙點了點頭,覺得這個人他确實是個重量級客人。
這一切旁人早些時候都不知道,但梅正廷卻是知道的。
他不僅知道,還一早就與鄭氏交代過了。
“聖上原先在書房聽我等彙報庶務,中途他用羹湯時便有提到了今年的梅花,有人說起我們梅家梅園,聖上便随口叫珩王殿下也去看看,多多走動。
想來也是要他在人前多多露臉,以便日後為他擇妻,是以你今日萬不可出了差錯。”梅正廷交代道。
鄭氏點了點頭,道:“我省的,只是我家格局就在這兒了,過分阿谀奉承也怕叫人嘲笑,總之接人待物,都格外慎重些,也顯得我梅家禮教。”
梅正廷聽着沒什麽差錯,別又對她道:“你看着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