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青丘少妃 ...
成親那日, 正逢青丘解春之時。
冰雪一夜消融, 千山頃刻逢春,萬裏草色如茵。
青丘神殿之中, 紅綢遍布, 一片喜色。
周雙雙坐在銅鏡前,任由身後的盈花替她梳着頭發,而旁邊的舜花則在仔細地替周雙雙挑選首飾。
她們兩姐妹時隔多年再見,一時也是感慨良多,笑中帶淚。
周雙雙聽着她們交談的聲音, 眼皮不自禁地往下, 腦袋一點一點的,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她靠在椅背上, 就那麽睡了過去。
她的精神越來越不好, 清醒的時刻總是很是少,舜花和盈花見她睡了,就放輕了動作。
而她這一睡, 再醒來, 天色便已經越見昏暗了。
這一夜,是青丘這千百年來,最重要的日子。
青丘街市長明, 所有的青丘子民徹夜歡騰,不肯入眠。
青丘少君成親,是天外之境的大事, 自然會有不少神仙前來祝賀,這其中也包括霞蔭山的風陽辛。
顧景清一見風陽辛,就請他去內殿談話。
兩位神君相對而坐,手裏各自端着茶杯,看向對方時,莫名笑了。
“恭喜陽辛神君,多了一個孫女婿。”顧景清端着茶杯向風陽辛示意了一下,語氣裏滿是笑意。
風陽辛一聽他這話,當即搖了搖頭,笑嘆,“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他雖為神明,卻無法算得透世間事,更無法測算自己的孫女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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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以來,他為着千露這一個孫女,憂思難捱。
他從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還能親眼看着自己的小孫女兒嫁人。
縱然她現在與他之間,早已經沒有任何的血緣關系了,縱然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已停留在黃泉輪回的那一剎那。
但今日見了這紅燭喜堂,他心中一時也還是難免感觸頗多,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這一生啊,雖修成仙身大道,卻到底落了個妻離子散的局面。
妻子為求不老容顏,殺了兒子兒媳,更傷了那麽多無辜人的性命。
他唯有殺妻證道。
當初,風陽辛在這世間,還有一個小孫女。
而現在,他只剩下自己。
“今天這麽好的日子,陽辛神君又何苦傷懷。”顧景清向他敬了一杯茶,說道。
風陽辛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夜幕降臨時,青丘神殿燈火通明。
周雙雙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躺在了床上,身上還蓋着一層錦被。
“雙……少夫人醒了?”
舜花見回頭看見周雙雙睜着眼睛,張嘴喚她,卻又在半道上換了一個稱呼。
“舜花姨你別這麽喊……”周雙雙撐着身體坐起來。
平常聽舜花叫慣了她的名字,這會兒冷不丁聽她叫一聲“少夫人”,她還挺不習慣的。
“今兒可是大日子,舜花這麽叫才不出錯兒。”盈花從外殿走進來,笑着說道。
舜花一見自己的姐姐,眼底的笑意就更深了,她回身就去扶着周雙雙下床。
因為她的身體到此時已經算是強弩之末,所以到現在已經有些不良于行,最後還是舜花把她抱到銅鏡前去的。
這個時候周雙雙看着銅鏡裏的自己,才發現自己的臉色看起來已經沒有之前那麽蒼白了,原來在她睡着的時候,盈花已經為她上了妝,掩蓋了她過分蒼白的臉色,淡掃胭脂,頓時增添幾分活潑生氣。
“方才少夫人你睡着覺,奴便沒有替你點上口脂。”盈花一邊說,一邊打開一個陶瓷制的小盒子,裏頭盛着紅色的膏體,色澤瑰麗。
盈花說着,用小刷子蘸取了紅色的膏體,低下身,一點點細致地在周雙雙的唇上描摹。
周雙雙眨了眨眼睛,僵直着身體,也不敢動。
盈花在替周雙雙塗口脂,貼花钿,舜花則站在周雙雙身後,替她梳發髻。
從旁邊的侍女手裏端着的托盤裏選好首飾,舜花和盈花開始替她戴上,最後又取來金絲壘成的纏花冠來,替她戴上。
長長的金質流蘇墜着一顆顆明淨含光的珠子,碰撞時發出清泠的響聲,十分悅耳。
“這發冠是不是有點重?”舜花問周雙雙。
周雙雙頂着發冠,也不敢搖頭,怕那些垂下來的流蘇纏在一起,她只說,“也沒有很重。”
塗玉進來時,正好見着舜花和盈花替周雙雙穿上了那一身紅色的嫁衣。
“媽媽。”周雙雙一看見塗玉,眼睛就亮起來。
塗玉見眼前這個小姑娘穿着一身紅色的嫁衣,烏發雲鬓,帶着那樣精致繁複的花冠,那張原本就漂亮靈秀的面龐輕掃粉黛,此刻看起來就更加豔質灼灼。
“我們雙雙可真好看……”塗玉走過去,伸手輕撫她的鬓發。
“阿亭要是見了,肯定會呆住的。”她開始笑。
舜花和盈花聽了也都附和着,看着周雙雙的眼神都隐含笑意。
周雙雙臉頰微紅,笑得有些腼腆。
拜堂的時辰到了,周雙雙坐着木制的輪椅,被舜花推到了主殿。
即便是隔着朦胧的紗質蓋頭,周雙雙也還是感受到了許多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
她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緊緊握着。
直到一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就在她的眼前。
“手。”他開口,嗓音清冽,只簡簡單單一個字。
周雙雙後知後覺,連忙伸出有些汗意的右手,輕輕牽住他的一只手指。
而他卻用手掌直接包裹了她的手,指節扣着她的指節,動作及其自然。
隔着朦胧的紗,她只看得清他模糊的影子,但這并不妨礙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直到他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才回過神。
滿座賓客,誰也沒有料到,青丘的少君顧奚亭,竟會娶一個人類女孩兒做青丘的少妃。
而且這個女孩兒看起來似乎身體過分虛弱,像是在病中。
這樣的人類女孩兒,也能做青丘少妃?
因為周雙雙身體的緣故,所以這場儀式很簡潔,至始至終,顧奚亭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他面前的姑娘身上。
他始終牽着她的手,未有只字片語,卻仍然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讓她不至于在面對這麽多人各色的目光掃視時,太過不安。
齊舒和荀翊在桌案前坐着,看着堂上那兩抹身影,心裏都有些感嘆。
“亭哥就這麽結婚了诶……”齊舒忽然覺得好神奇。
荀翊偏頭看他,“你也想結婚了嗎?”
齊舒聽見他這麽問,連忙搖了搖頭,“不不不,我還只是個一百多歲的孩子而已,我還小呢!”
“……”
荀翊像是看智障一樣看了他一眼,然後在心裏罵了一句:傻逼。
他當然不能明着罵,畢竟他現在還打不過齊舒。
但是他擡眼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周雙雙時,他用爪子撓了撓自己的毛茸茸的腦袋,“雙雙老大才二十歲诶,現在結婚會不會太早了點啊?”
“這話你跟亭哥說試試?”齊舒瞥他一眼,笑嘻嘻地說。
“……”荀翊耳朵耷拉下來。
怕了怕了。
所有的一切結束,舜花原本要推着周雙雙離開主殿,可這個時候,一道淡色的流光乍現,殿外忽然湧來一陣風。
周雙雙頭上的輕紗瞬間被吹落。
頓時大殿之中,所有人都算看清了這位青丘少妃的模樣。
雙瞳剪水,霞明玉映,明淨動人。
的确是難得的好顏色。
“謝致。”
彼時,大殿裏響起一抹清冷的嗓音。
衆人看去,原是天極山的聞毓君。
他身旁坐着的小男孩兒收回自己的手,根本不敢看他父親的臉。
“媽媽……”頂不住父親的冰冷凝視,小謝致忍不住去拉旁邊只顧着埋頭吃東西的年輕女人。
她擡頭的時候,唇邊還沾着糕點屑,看着小謝致可憐兮兮的樣子,她猶豫了一下,偏頭看向坐在自己另一邊的男人,試探着開口,“阿澈……”
謝明澈只低眼看了她一眼。
她立刻就慫了,連忙偏頭看向小謝致,“謝致你錯了沒?”
“……?”小謝致懵了。
彼時,顧奚亭見周雙雙低着頭,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他伸手在她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那是無聲的安撫。
然後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他彎腰抱起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大殿門外。
“抱歉。”
謝明澈站起來,看向顧景清,微微颔首。
顧景清搖搖頭,笑着說,“無礙的。”
大殿之內仍舊熱鬧非凡,所有人都在向顧景清道賀,而坐在人群之中的孟長月望着殿門外顧奚亭越來越模糊的身影,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顫抖,眼尾有些泛紅。
忍着淚意,她灌了一口酒。
曾經那般光風霁月,淩霜傲骨的少年啊,仿佛将這世間的一切都不放在眼裏。
她以為,他此生注定不會是一個溫柔之人。
卻原來,他将所有的溫柔,都給了今夜他懷裏的那個小姑娘。
她好羨慕,也好嫉妒。
她這輩子暗暗戀慕過的少年,終究從未在意過她。
可是這所有的喜歡啊,哀愁啊,不平啊,都只能停留在今夜了。
再纏裹不清的舊事,都只能止步于此了。
顧奚亭把周雙雙抱回栖月殿之後,就出去了。
周雙雙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盯着那邊桌案上燃燒着的紅燭跳動的火花看了一會兒,漸漸地她的腦子有些不太清晰,困意再度襲來。
身體漸漸羸弱,她的精神也變得越來越不好,總是睡着的時候多,醒着的時候少。
抵擋不住困意,周雙雙就在床上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閃過很多陌生的場景,偶爾又會出現顧奚亭的身影,場景紛亂,猶如時空交錯,混亂不已。
迷迷糊糊再睜眼的時候,她看清了坐在床沿的人。
這是今夜周雙雙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顧奚亭。
他穿着一身紅色的喜袍,嵌着紅寶石的金冠束着他銀白的長發,卻不見狐耳的蹤跡,她往他身後看,也不見他毛茸茸的狐貍尾巴。
而此刻他金冠玉帶,身姿修長,挺拔如松,那張冷白的面龐無暇如玉,眼眉如畫,教人移不開眼。
她忽然朝他伸出手。
顧奚亭彎了彎唇角,如她所願,俯身抱她。
或許是從他輕柔的吻落在她的唇瓣時,內殿裏的氣氛便已經灼燒起來,猶如一團滾燙的火焰。
衣衫裹着首飾釵環散落一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的手掌撫過她細膩柔滑的腰背,呼吸聲在她的耳畔漸漸變得沉重。
周雙雙的臉頰已經燒得通紅,那雙杏眼仿佛籠着一層淺淡的水霧,猶如燈影倒映下的湖面波光。
她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臂,整個人都顯得很僵硬。
後來或許是因為他輕柔的吻,她的腦子漸漸迷迷糊糊起來。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她有一瞬間,竟然主動親了一下他的耳垂。
顧奚亭愣了一下,那張冷白的面龐漸漸染上薄紅,眼尾的那顆小痣也越發殷紅。
那一刻,不敢睜眼的周雙雙好像摸到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她忽然睜開眼。
是他的狐貍尾巴?
銀白毛絨的一團,她下意識地捏了一下。
然後她就聽見他忽然悶哼了一聲,嗓音低啞,而他眼尾微紅,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瞪着她,似乎有些惱了。
當他的狐尾纏上她的腰身時,她被低下頭的他輕輕地咬了一下唇瓣,然後她聽見他說,“想摸我的尾巴?”
他的聲音很低,有些沙啞,帶着幾分難言的誘惑。
周雙雙被他親得暈暈乎乎的,只顧着點頭。
她似乎聽見他輕笑了一聲,語氣意味不明,“行啊。”
後來的一切都變得很模糊,周雙雙只記得自己像是風浪間的一只小舟,只能無助地攀附着他的手臂,任由他的狐尾在她的腰腹間收緊。
直到她模模糊糊聽見他湊在她耳畔,嗓音染着幾分情/欲,沙啞低沉,“喜不喜歡我?”
“喜歡啊……”
她幾乎來不及思考,也沒有任何猶豫。
周雙雙曾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顧奚亭,她又會是什麽模樣。
或許她的生活一切如舊,或許她仍然住在那個冷冰冰的小公寓裏,過着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孤獨,是永遠無法習慣的。
即便她從不肯承認自己需要陪伴。
時至今日,幸而有他。
這輩子,她最不後悔的,就是喜歡他。
無論是多年前晔都的那個雨夜,還是後來在浔城一中再見他時的那一眼。
她喜歡他的這顆心,從未改變過。
他教會她重新看待這個世界,給她勇氣,讓她成長,在那麽多人眼中,他清傲冷淡,難以接近,可其實,他也同樣赤誠善良。
“我最喜歡你了……”淚水氤氲了她的視線,她的嗓音微顫,細弱柔軟。
這輩子,我最喜歡你了啊。
窗外月色朦胧鋪散了銀白的光,婆娑樹影搖晃斑駁,一片靜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