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蒼陽
周白焰出生在海邊。
小時候在這裏的記憶很模糊了，但是他記得海的味道，濕漉漉的鹹。
他起身去船尾那邊舉起手機，找了下信號，但信號格一直只有一格。
他的養父住在一個沿海小鎮裏。從C市過來，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再坐船。
他拿着手機琢磨了半天，海風帶着水裏的潮味一股一股地吹到臉上來，手機信號時有時無的。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拿着個手機在等什麽，但是它一直安安靜靜的，周白焰心裏覺得，好像不應該這樣。
大概是因為平常一直響，一直有人在約他。
他靠着欄杆，有些無聊地滑着手機，翻着翻着就翻到了短信。
其實他從來都不會看短信，因為麻煩。
點進未讀，裏面有300多條短信。除開一些廣告和新聞，剩下的，全部都是陌生的號碼。
看過周白焰手機的人大概會很驚訝，他用手機，但是手機裏只有兩個聯系人，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是爸爸。
別的號碼，甚至都沒有在他的手裏留下過姓名。
他翻開那些陌生的未讀短信。
有說想認識他的，說喜歡他的，說好幾天沒在學校看見他了，問他為什麽不去學校了。亂七八糟的，什麽都有。
等他看得有些失去耐心的時候，他剛點進去那個沒有被自己備注姓名的號碼發送過來的，28條未讀短信裏面。
“下船啦！”
他剛要仔細看，船身突然微微震了一下，然後晃了很久，停了下來。
“下船啦！蒼陽到啦！下船下船！”船上的中年男人抽着煙，拉着繩子大聲催促着。
周白焰從包裏翻出帽子，往頭上一扣，下了船。
蒼陽是他出生的小鎮，一個靠海的海濱小鎮。人口很少，經濟發展很不好，旅游資源通通沒有，這裏有的是臺風，海水，海風，和每家每戶都有的海産品的淡淡腥味。
周白焰下了船，走到一輛電動三輪，問那個聽着收音機抽煙的男人，“阿伯，去海市，多少錢。”
那個男人看他一眼，把煙熄了，把收音機別在腰上，“兩塊錢，上車咧。”
周白焰踏上那輛破破爛爛的小三輪，聽着司機師傅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戲曲，覺得頭有點暈，突然就有一點惡心。
很奇怪，在船上沒有暈船，到了地面卻開始惡心。
小地方，再遠的地方都只是須臾就到了。周白焰付過錢，下了車，摸了摸臉頰，走進了當地著名的‘蒼陽海市’。
地上濕漉漉的，不是清水，是殺魚的血水，和泥水，還有些說不清的穢物。混在一起是那種奇怪的腥味，周白焰覺得這個味道惡心得很特別，好像只有蒼陽有，只有這個海市能聞到。
左右兩邊的鋪面、攤位挨得很近，中間只能供三個人并肩走。所謂的海市，其實就是一個批發海産品的市場，是蒼陽居民最重要的經濟來源。
周白焰很熟練地避開地上的泥坑，積水，避開撞上自己的人，背簍，然後在一個攤位前停了下來。
面前的男人左手拿着一把小臂長的刀，正破開一只魚白白的肚皮。
周白焰摘下了帽子，深吸一口氣，對着那個臉上有着深深的溝壑，戴着很髒的塑膠手套，看上去很普通的男人叫了一聲，“爸。”
面前的男人擡起了頭，手上殺魚的動作頓住了，魚肚子破開了一半，有血水和內髒流出來。
男人有一張硬朗的臉，配上意外的神色和周圍的環境，顯得有點滑稽。
周白焰看着這一幕，突然沒來由地覺得有一點惡心。
其實早就應該習慣了。他在這裏度過了童年，在這個攤位，就他爸坐着的這個小板凳上寫過作業。
周白焰記得有時候他爸殺魚，血會不小心濺到他的作業本上，他的爸爸，周正，會很不好意思地過來跟他小聲道歉說，“白焰，對不起啊，爸爸手重，你去裏面點寫嘛。”
然後秦益深會找過來，把他抱起來，很生氣地罵周正說，“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帶他來這裏，讓他待在家裏，你怎麽就不聽呢？”
其實周白焰不喜歡魚的腥氣，讨厭海市，不喜歡這麽髒、亂、臭的地方。
這種留在童年記憶裏的厭惡，讓他在長大成人後，一直都很讨厭海鮮的味道。有時候聞到魚的氣味，都會惡心。
可當時他是那麽喜歡周正，所以那些他都覺得，不重要。
周正對他那麽好，讓他騎在他的肩膀上帶他走，不想讓周白焰的鞋沾上一點泥。給他抓小螃蟹，陪着他把他養大。教他游泳，還給他買商店裏最貴的糖果。
周白焰看着周正有些呆愣的臉，和他手裏那只被破了半只肚子的魚，流出來的內髒和血水……地上的青黑的污垢……還有空氣裏那種熟悉的，蒼陽的，腥味。
他胃抽了一下，大腦暈暈沉沉的，一下子沒控制住，低頭幹嘔起來。
—— ——
“看吧，年紀輕輕的，在那邊不怎麽鍛煉身體是吧，看看你，坐坐車坐坐船就這樣，還吐了。”周正把燒好的熱水倒進盆裏面，“自己過來擦臉。”
周白焰小口地喝着水，“你先坐，不要忙了。”
周正把水壺架好，坐到周白焰面前，看着周白焰端着那個已經泛黃的，還沒有他臉白的瓷碗，突然就有些煩躁。
“你不是應該要那什麽，高考了嗎？”周正皺眉問他，“突然過來，跟你媽吵架了？”
周白焰放下了碗。
“爸。”他聲音很平，但是周正看他的神情，總覺得心裏很不安。
周白焰看着周正的眼睛，“你以前都沒跟我說過，你跟媽媽是怎麽認識的，我想聽聽。”
周正皺眉，盯着面前那個長得一點都不像自己的兒子看了很久。
“我跟她是同鄉。我年輕的時候出來闖，來這邊做工，覺得這裏很好，有山有海，日子悠閑，就留下生活。”周正頓了一下，“和你媽媽認識是她遇到了點狀況，過來投奔我。後來我們就在一起了。”
聽完周白焰很輕地笑了一下。
明明沒有那樣明顯的輕蔑和鄙夷，但是周正莫名地從那個笑裏面看出了一些讓他很不安的東西。
周白焰從書包裏拿出了一沓文件，“我不去學校了，也不會參加高考了。這是人家跟我談的合約，我以後可以去國外發展，出道，當明星，賺很多很多的錢。人家給我的簽約金是10萬，但是需要監護人父母的簽字。”
周白焰把文件往前面推，“你幫我簽吧，爸。”
周正看都沒有看那堆文件，直接問他，“10萬塊，把你自己賣了？你為什麽不問問你媽媽同不同意？你跟媽媽怎麽了？”
“你別管了，爸，你幫我簽了吧。”
“你先說清楚，不然我現在就給你媽媽打電話，你是偷跑過來的是嗎？”
周白焰閉了閉眼，忍了一下，還是沒控制住情緒。
“說清楚什麽？”周白焰大吼着把書包摔到地上，“說我媽怎麽給人家做情婦做20多年，說你是怎麽養了個別人的孩子養了20多年，說你們兩個怎麽都那麽傻逼嗎？”
周正微微張着嘴，看着他，想去拉他，被他躲開了。
周白焰的手越收越緊，他閉了閉眼，還是沒有忍住眼淚，順着臉頰就滑下來。在暈黃的燈光下，這間破舊的陋室裏，他的臉顯得更加俊朗。
長得這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會屬于蒼陽。周正自嘲地想。
“你不難過嗎？”周白焰大聲問他，“你是傻子嗎？”
周正被他吼得愣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在那件事以後，這是周白焰第一次哭出來，哭得這麽大聲，這麽無所顧忌，也是這麽……傷心。
周正走過去，他本來想抱抱他，但伸出手，他看到自己手指甲裏的泥垢，又猶豫了。
最後那雙手只是落在了周白焰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下。很輕，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第二天，周白焰帶着周正簽過字的合同離開了蒼陽。
在船上，他又和來的時候一樣舉着手機開始找信號。找信號無果，他點開了上次沒來得及看的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28條短信。
點進去之後，內容讓他有些意外。大段大段地，像是寫作文一樣。
“周白焰，我是小老師。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難過，我也感受過你那種心情，雖然我知道感同身受是一個很蒼白的詞語，但是我希望你能振作起來。畢竟你沒有經歷過你父母的人生，你不知道他們到底有什麽苦衷，為人子女，其實你沒有立場去指責他們什麽，畢竟那不是你的人生，你會有屬于自己的未來。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做好你自己，不要去看那些，你要往你的前方看，你還記得嗎，你跟我說過你還有你的夢想。”
……
“周白焰，我是小老師，你回家了嗎？為什麽不回信息？我想告訴你，就算不喜歡讀書，其實你也不應該浪費之前的那些光陰，沒有多久就畢業了，如果現在放棄真的非常可惜。學校或許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可是你需要在裏面度過漫長的時光，那些日子會給你時間讓你思考自己想要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你甚至可以去學校發呆，可以去學校睡覺，但是你一定要熬過去，你一定要去面對自己的人生啊。”
……
“周白焰，我是小老師。其實我覺得你可以給自己幾天時間，休息一下，調整好心情，但是不要停下來太久。休息得太久，你就沒有力氣再往前了。我沒有立場說你母親有什麽不好，但是我想告訴你，或許你覺得她欺騙了你，她辜負了你和你養父，但是她關于你的所有出發點都是愛你的。我從小沒有母親陪伴在身邊，我有時候看着你們相處，都會羨慕得想哭，你媽媽真的很愛你，你不要埋怨她，每個人都會做錯事，她是你的媽媽。”
……
“周白焰，我是小老師。我想過了，你會不會是因為覺得我對你的感情所以不想回我的短信？其實我沒有想過那麽多，我也不會打擾你的生活，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在這樣難過的時刻獨自一個人承受。你以前很喜歡跟我說你的事，你其實可以跟我聊聊你的想法，我可以不發表任何看法，只要你願意跟我說說就可以了。一個人憋着很難受，我知道的。”
……
“周白焰，我是小老師……”
……
“周白焰，我是小老師……”
……
周白焰看到一半，莫名地覺得眼淚好像又湧了上來。
他讨厭這種感覺。
在快哭出來的時候，他點擊那28條短信，選擇了全部删除。
删除後的第二天，他去了韓國，踏上了一段完全陌生的道路，成為了一名練習生。
他開始了他另外一段，Jude Zhou的璀璨星途，也是沒有溫冬的另一段人生。
他變成了溫冬口中的星星。
如他所願，慢慢地，離她，離過去的一切，都越來越遙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