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斷點
溫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那叫酒吧的,但是很多年以後,她都記得那家酒吧的名字。
叫斷點。
她走到臉上的酒,身上的酒都幹了,然後回過味兒來,覺得這麽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不是個辦法。
她停在一個推着車賣烤紅薯的大爺的攤邊,給自己唯一的朋友蘇冉打了一個電話。
蘇冉那邊很吵,溫冬等了很久那邊音樂聲才小了點,蘇冉的聲音傳過來,“怎麽啦?”
溫冬覺得這是一件很難解釋的事,所以她索性直接跟她說:“我心情不太好。”
那邊沉默了一下,問她:“因為上次的那件事嗎?”
溫冬也不知道怎麽回答,“算是吧。”她下意識地又在轉移話題,“你在哪裏?”
蘇冉悶了會,“你要我說你什麽好?我在酒吧呢,劇組的局,我今晚又不能走。你不然來這邊等我結束了,晚上你去我那兒跟我睡,我好好跟你聊聊這事兒。”
“不用了,我今晚回家,你忙你的,明天說。”
這句話她是脫口而出的。
說完她又問了句,“怎麽你們都喜歡喝酒,不難受嗎?”
“你喝了就知道了,酒治百病。”
就因為這句話,溫冬在原地發了幾分鐘的呆,然後就近找了一家酒吧。
她進門的時候服務員有點驚訝,不過她趕在人家問出什麽她不想聽的話之前就先發制人了,“你們這裏有什麽酒?”
服務員懵了下,“呃?那個,調酒,紅酒,洋酒,啤酒,都有的,女士。”
溫冬點了點頭,“你都給我來一點吧。”她把秦益深給自己的信封遞給服務員,“就按這個數上。”
她給完就轉身找位子去了。那個服務員打開信封點了點,5000多,一下子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這個看着奇奇怪怪的胖姑娘是真要喝酒,還是來砸場子的。
也沒有人是這種喝法,每種要一點,一來就是5000多,還是一個人來。
于是20分鐘後,溫冬面前的桌上滿滿當當地堆滿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酒杯。
經理過來跟她說:“女士,您的酒先上了三分之一,桌子放不了更多了,等您喝完,我們再上新的。”并且附贈了一個果盤給她。經理的眼神帶着審視,可語氣非常客氣。
場面實在壯觀精彩,一桌子碼得非常漂亮的酒,和酒杯後面一個又醜又土的胖姑娘,沒一會兒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現在倒是沒心情想這些了。她只想試試,酒,到底是不是包治百病。
等她亂七八糟地喝了一半下去,她還沒有什麽感覺,只覺得嗓子越來越幹,很渴。
然後林芷突然來了電話。其實她不應該接這個電話的,可是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很渴望和別人交流,說點什麽,誰都可以。
可以是陌生人,可以是便利店的收銀,可以是酒吧的經理、服務員,可以是蘇冉,甚至可以是林芷和溫庭。
都無所謂了,原來是這種感覺。
“美美?我以為你已經休息了。”林芷的聲音很驚喜,随即變得疑惑,“你那邊……怎麽,有點吵?”
“哦。”她笑了下,“我在酒吧。”
兩個人沉默了一下。
林芷猶猶豫豫地問:“你是和同學在一起玩嗎?那你們先……”
“不是,我是一個人,我只是想喝酒,我就來了。”她說完這句話,心跳快了一點兒,是興奮的征兆。随即頻率又沉下來,從生理的角度來說,是對某件事專注的體現。
那一秒她覺得自己在掙脫什麽,一點一點地,那個叫溫冬的悲哀的空殼,被她從裏面敲開。
她想起,蘇冉跟自己說過關于抽煙的一件事。蘇冉初高中很叛逆,和家裏人關系也不好。蘇冉說,那時候家裏面人管她管得嚴,她媽媽為了防她在家悄悄抽煙,每天晚上都跟她一起睡覺。
“其實我媽睡得特別沉。我每次,都會等她睡着了以後,悄悄地在床上抽煙。”蘇冉笑得狡黠,“我有時候還會對着我媽的臉吹上幾口煙。因為有壓迫,我至少琢磨出了一百種不讓家人發現我在家抽煙的辦法。”
“你不害怕嗎?”溫冬覺得無法理解她的行為,“我覺得沒什麽意思。”
“是沒有什麽意思。”蘇冉點頭,“而且當時其實沒有煙瘾,也不是非抽不可。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還小,總覺得那樣做,就贏了什麽一樣。我現在在家抽煙沒人管我,我反而覺得,沒有什麽意思了。很多事情,被允許做了,反而不太好玩了。”
溫冬覺得自己現在能感受到蘇冉那種‘贏了’的心情了。真的很開心,讓她心跳變快。
又變得遲緩。
林芷默了會兒,似乎有點無法理解平時沉默聽話的大女兒怎麽突然這樣跟自己說話,還跑去了酒吧。
她消化了一下情緒,才說:“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說我今天來C市出差,剛剛應酬完,想見見你。正好你還在外面,那方便我過來嗎?”
林芷字字句句都斟酌着,很謹慎。
溫冬聽完,笑了下,告訴了她地址,又擡起酒杯喝了幾杯。
林芷到的時候,溫冬正喝到一杯深紅色酒,之前服務員介紹的時候,說這杯酒叫血腥瑪麗。
林芷是個舞蹈藝術家,她40多的年紀,容貌身材還是保養得非常好。
她這次來c市也是參加一個年輕時舞團朋友的小聚會。她還穿着聚會時黑色的小禮服,披着一件長風衣,看上去很自信,很有魅力。她到了50歲,大概也會有男士會跟她搭讪。
她和林芷站在一起,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她們是親生母女。
溫冬欣賞完自己親媽的美貌,把杯子放下,嘴唇一圈紅。
她咧開嘴對着林芷笑了下,看到林芷很明顯地皺了下眉。
林芷坐下,先沒說什麽,打量了一下面前琳琅滿目的高低酒杯,然後視線慢慢移向了溫冬。
“你喝嗎?”溫冬拿起另外一杯橙色的酒,“這麽多,我一個人也喝不完。”
林芷皺着眉打量她,“為什麽這麽晚還來這種地方喝酒?明天沒有課?不用去醫院實習什麽的?”
溫冬沒回答她,指了指林芷面前那杯酒:“媽,之前服務員告訴我,那杯酒叫海岸,她們說味道不錯,你嘗嘗。”
聽到這話,林芷反而愣了一下。
溫冬很少叫她媽。因為溫庭不讓她。基本她能不叫的時候,都不會開口。林芷因為這件事不知道跟溫庭吵過多少次架。
林芷看着面前的女兒,只覺得悲哀。
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的女兒,不應該走到哪裏都被別人側目。不應該連出去玩都被家長限制,齊航10歲的時候,她已經帶他去過歐洲了,但溫冬連c市都沒出過。她的女兒也不應該活得這麽畏畏縮縮,謹小慎微,低在塵埃裏,只能做一個平庸的,醜陋的人。
怎麽能這樣?
林芷一邊想,眼眶就酸了,她猛地站起來,繞到溫冬面前捏住她的手腕:“美美,你別怪我,這20年我每一天都在後悔為什麽當初不帶你走,後來又總覺得來不及。”
溫冬看着她像是要哭的樣子,摸了摸林芷垂下來的卷發,軟軟的。
她身上也香香的,是那種她想要擁抱的味道。
“我覺得無所謂了。”溫冬小聲說,她的笑容帶着點嘲諷,“現在說這些,何苦呢?”
溫冬的臉其實已經胖得看不清到底是長得像溫庭,還是像林芷了。但林芷看着她現在的樣子,莫名地覺得,她真的很像溫庭。那個輕蔑的神色,簡直一模一樣。
林芷遇見溫庭的時候還很年輕,18歲。她家裏條件好,父母下海經商很成功,她又是獨生女,是被含在嘴裏長大的。
認識溫庭那一年她正打算出國,和舞團一起走向更大的舞臺。
後來她就遇見了溫庭。
年輕的軍官,很帥,不愛說話,但已經足夠讓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墜入愛河,放棄出國的機會,離開了自己愛的舞臺。。
在她父母的反對下,他們結婚了。
沖動讓她忘了婚姻不僅僅只需要愛。
兩個人結婚後,她發現溫庭是個非常敏感的男人。他多疑到不願意讓她去正常的聚會,并且極度偏執。
他情緒很容易失控,失去理智的時候會打她耳光。他喝醉回家後會發酒瘋,林芷怕到不敢開卧室的門,溫庭會在卧室門口倒滿酒精,用打火機燒門,讓她滾出來。
有時候吵完架,她打開反鎖的門,會看到門口插着一把刀。
林芷沒有想到,那個當初溫柔款款的人,有一天會把自己吓出精神衰弱。
在林芷打算離婚的時候,她懷孕了。
他們都以為這會是關系好轉的開始,但沒想到在林芷懷孕7個月的某一天,矛盾再次爆發了。
因為這段感情不被家人祝福,所以林芷沒有告訴父母自己懷孕。那天她出門逛商場,不太巧,就遇到了自己的母親。
她媽媽一開始沒有認出來這個人是自己的女兒。之前的林芷明媚漂亮,在哪裏都是人群的焦點,怎麽會是現在這個面色蠟黃,邋裏邋遢,大腹便便的女人?
等她們認出彼此之後,兩個人都沒忍住,在外面就抱着哭成一團。
林芷見過母親,心事重重地回家,溫庭問她去哪兒了,她支支吾吾沒說。兩家關系不好,她不想告訴溫庭。
然後溫庭再一次發作了。那天是林芷永生難忘的一天,他掐着她的脖子,像是真的想要殺了她,問她,你到底去和哪個狗男人約會了?懷了孕都不消停?
就是那個時候,她才真正對溫庭死心。
林芷生了孩子之後,立刻簽字離婚,去了美國。
距離那時候,都過去20年了。
她看着溫冬肥胖的身子,想,會不會,這也是溫庭在報複自己的一種方式呢?
讓自己的女兒變成這樣。
“我知道你怪我,但我生你的時候,也就跟你一樣大。”林芷輕聲說,“我又懂什麽呢,才20歲。”
林芷哽咽着,“走,我帶你去找溫庭,我這次一定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