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雨天
其實準确來說，遇到周白焰的時候，她才19歲，還不到20歲。只不過，她的20歲，實在是個太特別的日子。
遇到周白焰的那個夏天，C市總有暴雨。
那天的C大的食堂門口，一個戴着眼鏡的胖女孩背着一個鼓鼓的書包，盯着自己的腳，發着呆。
看起來木木的的一個女孩。
“唉——溫冬——”一個聲音從遠處傳過來，來人撐着一把橘色的傘，在暗淡的雨天像是一朵異花一樣鮮豔。
那個胖女孩推了推自己的眼睛，看來人收了傘，連連跺腳把鞋上的雨抖掉。來人穿着一條白色的連衣裙，粉色的小皮鞋，今天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
“對不起啊，溫冬，有點事耽擱了。”連衣裙道了聲歉，看着面前沒什麽表情的胖女孩，心裏排腹，她這個表妹，一百年都是這個表情，“你等很久了吧？”
她叫文靈，和面前的胖女孩是表兄妹關系。她們的母親是姐妹，姐妹兩個嫁的人一個姓溫一個姓文，親戚之間還說兩姐妹有默契，嫁男人嫁得‘溫文爾雅’。
不過這面前，溫文爾雅的兩個産物還是有很大差距的——文靈身材芊芊，面容姣好，溫冬很胖，臉上的肉都擠在一起，穿衣打扮也不甚在意。兩個人差異非常大。
“沒事。”溫冬淡淡答，臉上表情很是疏離，“有什麽事嗎，表姐？”
文靈的表情僵了僵，撇了撇嘴，她其實心裏面很讨厭這個妹妹，每次聽她叫自己表姐的時候她心裏面都有些異樣的難受，尤其是她露出現在這種，冷漠的表情的時候。
但還有事相求，文靈換上巧笑嫣然的一張臉：“你暑假有實習？還是留在學校看書啊？”
她知道這個表妹不會回家。
溫冬擡頭看了她一眼，兩個人對視了一下：“不回。”
“太好啦！”文靈眼睛亮了亮，“好表妹，我暑假想去L市半個月，但是我們不是有個暑期實踐活動嗎，你也知道我這個專業……”
聽完，溫冬大概清楚了。文靈是師範專業的，暑假有一個小實習，要麽服從學校安排去周邊的縣市學校裏面觀摩學習，要麽自己找類似工作，讓機構給蓋個實習的章，比如什麽家教機構。
文靈從小被家裏養得身嬌體弱，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去周邊的窮地方實習，所以找了個家教機構。
但是吧——她又在這節骨眼上有了個‘早就約好的聚會’‘一定要去L市’并且‘估計會在那邊待很久’。
溫冬回憶起之前在學校裏碰見文靈挽着一個高高的男生，心裏有數了。
“好表妹，你這次可一定要救我啊！”文靈還在求，“其實一點都不難，尤其你成績這麽好。而且只教一科數學，對方也就是個高中生。诶，高中數學我記得你考了145吧？對你來說就是小菜一碟，而且那邊給的工資也高，一天300,每周末去，哪有這麽好的事兒啊，你就當去歷練歷練……”
說到後面，她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你要是不幫我的話，我下次去你家可就說不定……”
溫冬冷冷地打斷了她：“行了，我幫你。”
文靈臉上浮現一個如願以償的微笑。
溫冬這人平日最難說話，從來不多管閑事，但是用那件事拿捏溫冬，她一拿一個準。
“真的啊！太謝謝你了啊冬冬！”文靈一高興，連溫冬小名都叫上了。
她開心地把那邊的聯系電話抄給溫冬，本來還想再寒暄兩句，溫冬冷淡地道了聲別就撐起傘走了。
文靈看着那個臃腫的背影，不屑地嗤了一聲：“死胖子，又胖又醜，不知道整天端着幹嘛。”
————
文靈知道她的一個秘密。
其實那也不算一個秘密，但是只有文靈那樣的人會想到利用這個把柄來威脅她。
她們家裏都是C市本地的。像她爸溫庭那種性格，恨不得讓她讀大學都住在家裏。溫冬好說歹說才勸住了，說學校沒有這種規定。
溫庭又說，那我們在C大外邊買房子吧，你每天回來吃飯。她拒絕了，說自己課太多，沒時間。她現在一周回家一趟，住一晚，是她爸的極限。
她放假都不想回家，不管學校到底有事沒事，只要能留在學校，就不想回家。每年暑假，溫冬不回家的借口是自己學校裏面有一個小實習。但是文靈卻清楚得很，溫冬根本沒有什麽小實習，她天天在圖書館裏面看書。
從小到大，在所有人眼裏都品學兼優，成績好又對家人百依百順的溫冬為什麽要對溫庭說謊呢？文靈一想就想通了，所以她沒有在某天飯桌上直接對自己的姨父說出真相。
用這個辦法，她已經拿捏了溫冬很久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溫冬這個冷冰冰的胖姑娘什麽都不怕，就怕她爸爸傷心難過。
溫冬腦子裏面想着，要怎麽擺脫掉這個讨厭的表姐，想着想着，就來到了這個小區外面。
她看了看面前的住宅區，這是很幽靜的一個小區，綠化安保都很好。
這麽想着，她便擡手敲了敲面前的門。安靜地等。
她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好，所以她來了。
門很快開了，一個眉眼很漂亮的中年女人給她開了門，看到來人連聲把她讓進來：“是小文老師吧？我正想着呢，你這就來了。”
她剛想說自己叫溫冬，随即想到文靈的囑托，便點點頭，沒說話了。
她得以文靈的身份做這份工作。
一言一語間，溫冬大概了解這家的情況。這家的女主人姓秦。這個小區是學區房，旁邊是C市最好的師大附中，在這裏租房買房的備考家庭數不勝數，但是像他們這樣兩母子住一個這個大的房子的，應該是家裏條件很好。
秦女士很和善，估計是看出了她不善言辭，就一直問一些很好回答的問題，也不會讓她尴尬。說着說着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說下去，溫冬挺喜歡跟這種人說話的，她就可以一直說，自己根本不用開口幾句。
客廳很幹淨雅致，桌子上放着一個淡綠色的花瓶，裏面蓄着水，插着一束滿天星。
她眼神沒地方放，就放在那束滿天星上。
秦女士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笑了笑跟她說：“這是我最喜歡的花，滿天星。晚上如果有微弱的光，看上去還真的感覺像是有一小片星星，是不是挺有趣的？”
她着說自己又笑了起來。
溫冬端着手裏的水，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這個秦女士搭話。
秦女士一直打量着她，好像很滿意這個家教老師。
溫冬留着一個最土的發型，短發，齊劉海，厚厚的劉海下邊就是厚厚的眼睛。她很胖，高高壯壯的，穿着也很土……實在是，很土。但是秦女士就覺得，成績好的都長這樣，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安心的長相。
當知道她高考數學考了145的時候，秦女士更是開心了，拉着溫冬的手一陣感嘆：“我兒子要是早點遇上你啊，這會兒就不用這麽整天煎熬了，你數學這麽厲害，可一定要好好教教他……”一臉千恩萬謝的，好像明天她家兒子就能和她一樣考145分。
溫冬還是第一次這樣被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的熱情吓到了，她讪讪地跟着賠笑，表情僵硬，內心極為尴尬。
“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孩子，非常聰明，就是學不來數學，他讀初中的時候吧……”秦女士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溫冬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一個人影慢慢走進了他們。
“哎呀，兒子，洗好啦？”秦女士看到來人，臉上表情立刻變得溫柔如水，“來，快見見你的新家教老師，C大的學生，叫……”
“媽。”來人打斷了她的話，“給我拿點煮的東西喝吧，洗得太久了嗓子幹，家裏開開空調換換氣吧，屋子裏面好悶……”
“唉，知道了。小老師，這就是我兒子，周白焰。”一邊應着他，秦女士一邊簡單地跟溫冬介紹了下，也沒等兩人回話，樂颠颠地去廚房拿湯去了。
客廳裏就剩下兩個人。
溫冬瞬間感覺到了局促、坐立不安、坐如針氈、心亂如麻的真谛。
沉默了半天，溫冬才很慢地轉過頭，去看這個一坐下來就頤指氣使、要這要那的人。
身側沙發上那個人像是剛洗完澡出來，穿着白色的家居服，他拿着一塊毛巾正擦着頭發，整個人看上去都濕漉漉的。
溫冬從自己這裏看過去，是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臉上一點瑕疵都沒有，幹幹淨淨的，眉眼非常協調好看。他整個人看上去很慵懶，耷拉着眼皮，像……一只貓。
非常帥氣。是她見過的人裏面，長得最好看的。
居然是個高中生。她念高中的時候，可沒有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男孩子。
他好像感覺到了旁邊的目光，但是并沒有看過來，擡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充滿青春氣息的身體舒展着，像是展開一副的畫卷一樣。
那個畫面在溫冬的腦子裏變成了一個很慢的鏡頭，沖進她的腦子裏，不斷地沖刷。
然後他轉過頭，很随意地打了個招呼：“你好啊，我叫周白焰。”
她低下了頭，聽到自己有些快的心跳聲。
“你……你好。”
打完招呼後兩個人就沒有再說話。
這時候秦女士端着兩個碗過來，一碗放到周白焰面前。另一碗還沒等溫冬開口，就塞到了溫冬手裏，都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馬上就說：“小老師，天氣熱，你也喝一碗。”
溫冬看了看手裏面的湯。
碗底冰涼，是冰鎮過的紅棗桂圓銀耳湯。上邊幾顆飽滿的桂圓，飄着幾顆鮮紅的枸杞，看上去就讓人有食欲。
她低低地說了聲謝謝。随即拿起湯匙小口地喝了一口。
然後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那邊的周白焰直接把湯匙拿了出來，就着碗大口地喝了一口。溫冬看到他喉結滑動，然後他一邊嚼着嘴裏面的桂圓，一邊滿足地眯了眯眼，微微笑了下。
他懶懶地開口：“媽，糖放少了。”
溫冬又皺了皺眉。還不夠甜？
秦女士笑了下，“家裏還有客人呢，人家小文老師又不跟你一樣抱着糖吃大的，待會兒再給你加。”然後她轉過頭看溫冬，“唉，以後我們就叫你小老師吧，省個字。小老師，是不是有點甜了？這孩子愛吃甜的，你要是覺得太甜了，就別喝了，放那兒。”
她哪裏敢說太甜，連忙搖頭：“挺合适的。”
“對吧，我說一般般，你就是沒加夠。”周白焰立刻附和。
溫冬硬着頭皮，把碗裏的東西都吃完了，周白焰這時候已經又去廚房打了一碗喝完了。
她小心地打量着這個家裏的裝潢。幹淨雅致，細細都是巧思，可見秦女士是個十分會生活的女人。客廳邊上放着一架鋼琴，上邊還擺着琴譜，漆黑的琴身幹淨得可以照到人的影子，應該是經常都在用。
看得出來是家境很好，也很有品位的一家人。
周白焰和秦益深又說了兩句話，秦益深笑着道：“我就在書房裏面看書，不打擾你們學習了。”
說完周白焰已經站起來，慢悠悠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頭也不回地道：“進來吧。”
溫冬也站起來，眼神放在他年輕漂亮的軀體上，跟着進了房間。
————
溫冬只問了幾個問題心裏就有數了。
這個長得十分帥氣的男高中生的數學，非常之差，差到溫冬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學過數學。
函數？看不懂。
公式？沒見過。
方程？不會解。
溫冬懷疑他根本考不上大學。
雖然他這麽一問三不知，好在溫冬并沒有打算放棄他。這又是她第一次兼職，她很上心。問了他幾道題幾個問題之後發現他什麽都不會，溫冬把他那本嶄新的高一數學課本拿開，從自己的書包裏面掏出了她自帶的課本，翻到第一章 ，放到了他面前。
周白焰看着面前這本課本，上邊的字跡非常好看，不知道是什麽字體，他疑惑：“這是你的嗎？你高中的書還留着？”
溫冬點點頭。
周白焰心道，真是個怪人。
溫冬也沒啰嗦：“你基礎太差，我就從基礎給你講起，以後一邊講，一邊就做題。你母親跟我溝通過了，高考你數學的目标是及格，如果你基礎題沒問題的話，90分就不難了。我前幾天把我的書都翻出來做了一遍，把重點的東西都記上了，以後就用我的書吧。”
“你成績好嗎？”周白焰眯着眼睛，漫不經心地問她。
“還行吧。”她有點詫異怎麽問起這個，但還是謙虛了下。
“我叫周白焰，白色的白，火焰的焰。”他開始重複自我介紹，“你呢？”
倒是很特別的名字。
溫冬默了下，才輕聲說：“我叫文靈。文靜的文，靈巧的靈。”
周白焰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想了一下——
“這名字不太适合你。”他皺了皺眉，又補充，“你別多想，我就是覺得不太适合。”
“不會。”
本來就不是她的名字，怎麽可能适合。
“你幾歲了？比我大吧？”他看了看她，補充道，“我看着你跟我們學校老師都好像。”
溫冬默了下：“19歲，應該是比你大。”
說着她輕輕挪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周白焰給她搬了一個有些小的高凳子，對于平常人來說其實已經足夠了，但是溫冬體型比較寬，她坐着有些不舒服。
但是她自然是不會開口的。
說完周白焰就盯着她看，像是在等着溫冬開口跟她搭話，但溫冬不發一言，他大概覺得有些無趣，就又收回了目光。
溫冬吐了口氣，她還不習慣那樣和別人對視。
定定神，她開始給他講題。
周白焰有一下沒一下地刨着頭發，明顯是分着心聽她講。溫冬也不着惱，握着鉛筆耐着性子給他講。
溫冬講題，周白焰卻在發呆。講着講着，溫冬不時悄悄看他一眼，看得多了，發現自己也分心了。但是第一次給人這麽上課，她不想就這麽半途而廢，硬着頭皮強迫自己不去看他，把第一部分的考點和做題方法一一講了一遍。
“咦，還挺簡單的嘛。”周白焰做了個集合的題，溫冬教着他一步步做出來了，他翻了翻答案居然是對的，高興地吹了聲口哨。
他笑起來有兩個很小的酒窩，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
她有些呆愣地看着周白焰含笑的側臉，她的目光都被厚厚的劉海和笨重的眼睛遮住了，周白焰看不到她的眼神。
在周白焰眼裏她這個樣子非常有趣，他開了個玩笑：“小老師，你表情怎麽看上去這麽驚恐？是不是被我的聰慧吓到了？”
溫冬：“……”
她推了推眼鏡：“這是高一的知識點，你快高三了，居然會做，真是聰慧，我确實是驚恐。”
周白焰一點沒有不好意思：“那是那是，過獎了啊。”他一副受之無愧理所當然的樣子，“我真是數學奇才，百年難遇啊。”
溫冬沒忍住笑了。
“嘿，笑了吧，我還以為你不會笑呢——”周白焰樂了，臉上的酒窩深了些，“你從進來就沒有笑過，看起來好嚴肅。”
聞言溫冬立刻又收了笑，換上自己慣常的表情，“數學奇才，我們接着講這個，看着你的書。”
“……”周白焰撇嘴，“真沒意思。”
“數學很有意思的。”溫冬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你用心去感受，會感受到它的魅力，不要總覺得難。”
“？”周白焰一臉複雜加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活着不好嗎？”數學有趣？……
“什麽？”溫冬皺眉看他。
“……沒什麽……”周白焰默默收回了目光。
他倒是覺得面前這個一直板着臉，說話也非常死板的胖女孩更有意思些。
“我們從這裏開始吧？”溫冬筆尖指向書上的某個角落。
周白焰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