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葉行知家在一條很舊的街上,一路走過去,很多叔叔阿姨還會和葉行知打個招呼。葉行知握着周維夏的手,讓他小心跳過地上的屠宰鋪子流出來的一灘污水。
又往前走了片刻,他們在一幢被擠在兩棟居民樓之間的兩層小樓前停下了。
卷簾門上已經有一層鏽,旁邊的小側門要清理得好些,鎖孔上有塗剩的石墨粉。葉行知找出鑰匙開了門,走進去兩步就是樓梯。
周維夏好奇地跟上樓,所有的家具都被整理得很幹淨,但一看就沒什麽生活氣息,沙發平平整整的,一絲皺痕也無,還疊着一條冬日采用的絨毯。葉行知讓他坐下,自己去廚房倒了兩杯水出來。
“你之前說蕙姨出門了。”周維夏捧着杯子說,“她去幹什麽了啊?”
葉行知把水吞了半杯下去,望着身邊的人,淺淺地吸了一口氣,醞釀半天道,“她……還沒出獄。”
他對面的男孩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你是說……她在監獄裏?”
葉行知直視着前方,陽臺上幾盆耐旱的綠植長得很好,郁郁蔥蔥的。他雙手不自覺地合到一起,繼續道,“是。她被判了五年,下個月就能出獄了。”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剛上高一。”葉行知的聲音很平靜,“快過年的時候,家裏忽然來了一群警察,把她帶走說是要協助調查。”
“我再見到她,就是在監獄的會見室了。”
“外公本來就身體不太好,那件事之後,狀況更糟了。他不讓我跟着去警局。我自己每次跟蕙姨見面,她也不和我提當初到底是因為什麽入獄。”
葉行知露出一個苦笑,“還是阿川聽見了鄰居們的議論,我才知道是詐騙罪。”他說着,右手手背被左手緊緊摁出一小塊蒼白,“但……我一直都不相信蕙姨是那種騙人的無賴。”
周維夏有些無措地去摸了摸他的手,笨拙地安慰他。葉行知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沖他笑笑,“後來我也想明白了,蕙姨就是我媽,她做錯什麽這點都不會變。既然她不願意說,那我就打工賺錢等她出來讓她和外公好好在家休息。”
他的語氣很從容,沒有抱怨和訴苦的意味,“其實這本來就是我的該做的。”
周維夏默默看着他的側臉,“所以你才說……你要回來?”他好像瞬間放下了在心裏壓了很久的一塊石頭,“我明白。“
“如果換做是我姑姑,我也會一樣。”他想了想,歪頭打了個比方,“我姑姑就對我就像蕙姨對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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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行知圈着他的手臂不自然地僵了一下,好不容易鋪墊的一點底氣又全數消散殆盡。他別開眼睛,手也松了一些,悄悄把那些話咽下去了。
周維夏對沈家母女的感情很深,葉行知不用問也知道。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來龍去脈,不吝于逼他在兩邊間做個了斷。
但不說出來,又活像是個放在透明玻璃層裏的炸彈,不知何時會爆炸。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爆炸必然會掀起四濺的玻璃碎渣,把他們身上刺出許多細密的傷口來。
鄭清川的媽媽曾經很憐愛地說過,葉行知命不好。從小沒爸沒媽,沒長大成人小姨又坐了牢,日子過得難。
但葉行知現在想,他前二十一年的人生所有的難加起來,都比不過這樣的煎熬。
以前的那些事情都握在看不見的手裏,他是被支配操縱的木偶,他的命運被戲弄、被摔打都是他的無能為力。
而如今周維夏的一顆心攥在他手中,妥善安放本來是他的力所能及。
每個人心裏都有隐秘,或輕或重,裸露多少自我,有時候并不是人自己說了就算的事情。
周維夏聽完了葉行知的一席話,喉頭有許多湧動的字句要吐出來,但那些話好像他剛剛喝完的氣泡水的浮沫,看着綿密豐厚、一大團一大團的,能紮紮實實地填滿他和葉行知之間僅剩的縫隙。但真溜到嘴邊,只化成了一縷輕飄飄的氣,徒留下一嘴微麻的澀意。
他的手機忽然很尖厲地響起來,吓了人一跳,兩個人動作都是下意識地一縮,又分開了一些距離。
周維夏本想直接挂斷,可看見來電顯示是沈雲漫,不得不走到一旁接起來。
“比賽還沒結束麽?”沈雲漫語氣不太好,很少見。
周維夏把事先想好的說辭搬了出來,“結束了,我和幾個同學在一起旅游。”
他隐隐約約聽見沈雲漫那頭有機場催促登機的廣播,奇怪她為什麽要打這個電話,“姐,有什麽事嗎?”
沈雲漫聲音很沉,帶了點嚴肅的意味,“回學校之後,先回家一趟,我有事要和你說。”她又補充道,“我這一周都在外面出差,三天後回去。”
周維夏一頭霧水,但還是答應了下來,“我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時間。”
沈雲漫大概是忙着登機,沒有再多談。周維夏握着手機認認真真回想了一下,覺得大概是上次他姑父組的不太愉快的飯局之類的事情,便沒放在心上,興興頭頭地回去找葉行知。
葉行知正在簡單打掃房間,屋子沒人住,只有一點灰塵,很快就整理完畢。他看了一眼牆上挂着的壁鐘,覺得時間還早,帶人去周邊一個小景點晃了一圈。
A市不是旅游城市,正兒八經的景點很有限,葉行知一天不到就帶人走了個幹淨,剩下的時間都在他從小混跡的球場、山坡和學校打轉。周維夏對旅游的理解一向是換個地方睡覺,但這回卻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
想來他愛看的并不是風景,是葉行知和他的過去。
“待會兒回去看電影怎麽樣?”走了一天,兩人都有些累。葉行知在高中學校門口買了一杯冰咖啡和蘇打,插好吸管遞給了身後的人。
“好啊。”周維夏抱着那杯涼浸浸的飲料,邊喝邊說。
片子是周維夏選的,他在電腦上調出來,一疊聲地叫葉行知等他一起看,自己沖進浴室去洗了個澡。
他很喜歡那部電影,套好衣服就急急忙忙地爬到床上和葉行知滾成一團,抱着一個枕頭認認真真地看。
是個發生在夏天的愛情故事,播到結尾,周維夏不知怎麽跟着電影裏的人一起無聲地掉眼淚。葉行知坐在他身後,抱着他給他擦了一把,明知故問道,“哭了?”
周維夏沒說話,吸了一下鼻子,動了動,好像要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葉行知邊笑着把人亂動的手腳按下去,邊哄道,“生氣了?要不我也去給你找個雕像的手,握一握就算和好了?”
是剛剛電影裏的情節。周維夏忍不住又笑了,丢開電腦,卷起被子裹着自己滾到另外一邊,甕聲甕氣道,“去呀。”
葉行知蹭過來,把他整個人撈進自己懷裏,像是真和他商量似的,“畫室裏到處都有,拿一個哪有畫一張有誠意。”
周維夏悶在他胸口笑,“你自己說的,改天我要看。”
那個笑在葉行知心口帶出一陣酥酥麻麻的癢,他低下頭,吻了吻少年有些發紅的耳廓,低聲道,“看啊。要一百張都畫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