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維夏的心髒怦然跳了一下,否認道,“沒有。”
他手忙腳亂地去收耳機線,但那條線偏偏和他作對一般,纏到了葉行知背包冒出來的一卷紙筒上。繞了幾圈,把那卷紙筒也弄得松開了些才順利取下來。
周維夏無意間瞥見那卷紙筒的內容,是很普通的素描習作,和他爸爸畫室裏常見的學生練手習作一樣。
“是回學校嗎?”葉行知的聲音從他頭頂上方傳來,音量也不高,在手臂回環出的小小空間裏像是在和他說什麽秘密。
周維夏點點頭,“嗯,剛剛出去吃飯了。”他說着指指那卷紙筒,“你是去畫室了嗎?”
葉行知笑着搖搖頭解釋道,“不是,我自己随便塗的。”他看了一眼那卷紙筒,補充道,“之前掉在做家教的地方了,今天出門就順便拿回來了——我背包沒封好嗎?”
周維夏聽辯論隊的其他同學八卦過,葉行知成績不錯,每年都在拿學校的一等獎學金,但似乎家裏經濟狀況不太好,偶爾也會逃課出去打工。
他伸手幫忙整理了一下,封好拉鏈,問他道,“我看見你發的照片了,你也去看那個展覽啦?”
“是。”葉行知笑着說,“那家美術館太偏了,剛才轉車回來還在擔心會遇上堵車”,他微微垂下眼睛和仰着頭的男孩對視道,“畢竟約好了要請你吃蛋糕。”
周維夏眼睛睜得很大,眨也沒眨。他正要開口說什麽,公交車響起提示音,快到他們要下車的站點了。
葉行知的胳膊替他擋開了一點小小的空隙,好不容易才擠下車。他們走到站臺上,遠遠看見那家叫Lieber的咖啡店店招從重重樹影裏漏出來。
天氣好像是一瞬間熱起來的,周維夏想。他跟在葉行知身後慢慢地向那條巷子走,手心開始有一點涔涔的汗。但這好像又無關天氣,而是他從小就會有的習慣,對最中意的愛物,永遠有股真誠的興奮和緊張感。
巷子悠長空靜,只有幾家老店支着攤子在賣水果雜物。
晚來聽風聲,葉行知步子很慢,嗓音也有些懶懶的。談起下午看的畫展,便問身側的人喜歡哪幾幅。周維夏對油畫的了解都是來源于每年零星幾次去他父親畫室時看到的一點皮毛,大概認出幾幅畫的風格在模仿莫奈,随口提了兩幅。
“你喜歡的莫奈?”葉行知問他。
“嗯,有幾幅也有畢沙羅的味道,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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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銳畫家的展覽總會有驚喜。”葉行知轉過頭來看他,半明半暗的臉上有點特別的神采,“我喜歡那幅《永夜》,畫得很濃烈。”
說話間,他們推門的動作晃動了門口的風鈴,老板在那聲清脆當啷的聲響裏,站起來笑着和他們打招呼,“來了?今天有浮雲卷哦。”
周維夏喜歡帶有奶味兒甜食,很高興地要了兩份。
葉行知坐在書架後面的沙發上,看他端着碟子笑眯眯地朝自己走過來。可放在背包裏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鈴聲大作,他瞥了一眼號碼,按了靜音鍵。
周維夏把碟子放到他面前,很較真地遺憾道檸檬巧克力慕斯沒有了。葉行知一邊拿叉子叉起一小塊蛋糕,一邊被這股小孩子展示自己缤紛的糖果盒的勁頭給逗樂了,“下次再來吃不就行了。”
成功套到下一次邀約的周維夏咬着叉子‘哦’了一聲,迅速補充道,“周五吃嗎?”他還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開完組會之後。”
葉行知不說話,只是看着那張呆呆蠢蠢的臉悶聲笑。笑得周維夏都快發窘,他才發了善心給他解圍道,“好啊。”
放在角落的背包這時又小小地亮起一塊,周維夏耳根有些紅,趕忙指着那點光亮,道,“你的手機好像一直在響。”
葉行知側頭去看,臉上輕快的笑很快便消失了。那個號碼已經打了幾個電話,大有不接通不罷休的架勢。他拿着手機站起來,“我出去接一下。”
咖啡店一樓的露臺擺着幾張木質桌椅,葉行知特地回頭看了一眼,确定和其他人隔得夠遠,才斜靠在桌邊接通了電話,“喂?”
“行知,月底來跟爸爸吃頓飯。”
葉行知盯着遠處樹梢後一點黯淡的月光,口吻平淡地回答道,“沒空。”
對方似乎在一個酒局上,葉行知在這頭能聽見一點觥籌交錯的動靜,卻又很快消失,大概是走到室外來了。
葉行知一直沒說話,那頭也不挂斷電話,甚至還點了一支煙,打火機的鋼殼碰撞聲如實傳到他耳朵裏。他咬咬牙,耐心全無地冷聲道,“沈章,我什麽時候能去看蕙姨?”
沈章在那頭撣了撣煙灰,溫和道,“行知,爸爸知道你很孝順,給監獄那邊寄了不少錢和東西。”
“不過沒有我,你這些東西怎麽送得進去?”
沈章的口吻聽起來仿佛在陳述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你聽話,你小姨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葉行知這個電話打得有些長,周維夏靠在沙發上已經翻了十幾頁書,才看見他推開了通往露臺的玻璃側門。
但他人也沒有立刻過來,只是做了一個手勢,表示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間。
周維夏覺得他臉色有些白,整個人透着一股精神不佳的樣子,便放下書去吧臺要了一杯熱紅茶。
“外面是不是有點冷?”周維夏等他回來,邊把那杯紅茶推給他邊問。
大概是洗過一個臉,葉行知有幾根頭發的發梢上還挂着一點水珠,臉色已經恢複如常,“沒有,一點小事,說得有點久。”他不想繼續談那個電話,便拿起周維夏在翻的那本《競争的藝術》,随口道,“你剛剛在看這個?”
“之前看過了。”周維夏說,“這本比傳記有趣一點。”
葉行知打開書簽卡着的那一頁,是馬奈和德加那一章的尾聲,他的手指在書頁上摩挲了兩下,說道,“藝術家的關系都挺玄的。”
他端起那杯紅茶吞了一口,像是心情不佳,“你覺得馬奈劃開那副畫的理由是什麽?”
周維夏原本在旁邊吃他的蛋糕,聽他這麽問,腦海裏閃過以前看過的訪談,“斯密談到過,大概是他們……都會在某個階段遇見某個人,像中了魔咒一樣對他着迷,和他在一起生活似乎變得更加豐富、有趣與熱烈。”
他說着,從心底卻泛起一點莫名其妙的不安和難過來,“然後在某個時刻,會感到太過親密以致于要失去自我,而不得不本能地推開那個人。”
店裏正在放一首節奏緩慢的輕音樂,和窗外夜風敲在玻璃上的微響形成奇妙的韻律。氣氛似乎沉默了一下,魚缸裏的魚猛然一動,飛快閃進水草裏,只留下一串徐徐升起的泡泡。
葉行知無意把自己的不痛快傳遞給別人,但偏偏又是自己起的話頭。他有些後悔,把紅茶杯輕輕擱回桌子上,悄悄靠近一些,和周維夏碰着膝蓋,笑了笑說道,“也是,這本書本來就在寫追逐和碰撞的關系。”
“雖然說畫家們彼此成就和影響确實很常見,但我還是喜歡畢加索說梵高的那句話——”
“希臘人,羅馬人,文藝複興人,都有一個規則在畫畫。但是從梵高開始,每個人必須做自己的太陽。”
作者有話說:注,(1)文中出現所有未注明作者畫作均為虛構。(2)“馬奈劃開的那幅畫”,是德加所作的《馬奈夫婦》,馬奈親手劃去了畫中自己夫人蘇珊娜的部分,德加發現後兩人關系破裂。不敢妄作評論,有興趣可以自行檢索資料。(3)塞巴斯蒂安??斯密,《競争的藝術》的作者。 書很好,我還沒看完……兒子們比我厲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