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五個
尹晝告訴他:“每個消防員在出任務前,都會被叮囑扣好防火面罩的所有扣子。其實不是因為帽子會掉,而是你永遠也無法想象到,火災的時候,人心有多麽可怕。”
陶馳只覺得後背發涼。
當天晚上,他們誰都沒睡着,靜靜地躺在床上,相對無言。
第二天一早,尹晝聯系了他的領導,主動申請了通知老張死訊的任務。
他的手機裏有老張妻子的號碼,有時候下班他們一起去吃飯喝酒張嫂還會打電話過來查崗。
老張無疑是個疼老婆的男人。
張嫂打來電話,他就拍拍屁股立刻回家,第二天再向被他丢下的朋友賠禮道歉。
一個電話打過去,張嫂很快就接通了。
女人的聲音帶着一絲困倦,似乎剛剛睡醒,又像是一夜沒睡,接了電話之後,她輕聲道:“尹隊長?老張是不是出事了?”
尹晝準備好的說辭全都爛在了嗓子眼裏。
他艱難地用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民警張秦秋,不幸于20xx年七月二十六日在錦繡小區救火時因公殉職,死亡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女人半天沒發出聲音。
尹晝也就靜靜地坐着,不發一言。
“從……前天起我就覺得心裏發慌。”剛張嘴的時候,張嫂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很快她就平靜了下來,“給老張打電話他不接,給你們局裏打電話你們吞吞吐吐不肯明說。其實……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尹晝閉上了眼睛,鼻頭湧上來一陣酸意,他說:“節哀……”
張嫂道:“我想見見老張,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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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尹晝道,“但是我受了傷,沒辦法帶你去警局。”
張嫂笑道:“還帶什麽啊,我又不是沒有腿,自己走過去就行了。”
她這一笑聽得陶馳心裏難受得喘不過氣。
張嫂又道:“對了,你說死亡原因還在調查是什麽意思?”
“老張他死于刀傷。”尹晝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還被人扒掉了防火服。”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過了半響,張嫂冷靜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知道了,那我是去你們局裏領老張嗎?”
尹晝:“對。”
“謝謝你了尹隊長。”
手機只剩下一陣忙音。
……
陶馳的傷令他短時間內無法移動,尹晝卻可以坐着輪椅到處走走。
不過他沒時間亂逛,剛學會自己轉着輪椅到處走,就坐輪椅去了公安局。
陶馳沒挽留他,也閉口不提兩人之間的關系。
現在,他更希望早日抓到那個王八蛋,為老張報仇血恨。
可他知道,尋找兇手的工作會很困難。
大火燒去了一切可燃物,大樓的電也在火剛着起來的時候為了防止斷電而關掉了。這意味着監控視頻一無用處。一棟樓裏的居民很多,火災現場看熱鬧的人也很多,人員流動雜亂,警察不可能全都看見過,全都能記住。
而且大樓的倒塌掩蓋住了一切痕跡,想要在一片灰燼中提取證據難如登天。
但是他們不願意讓老張不明不白地就這麽死了。
市裏派人安撫失去了家園的受災群衆,清理大樓殘渣,尹晝坐着輪椅去現場盯梢,不願意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
法醫鑒定結果顯示:兇手為男性、一米八三左右、慣用右手;兇器為一柄寬約2cm,長超過6cm的水果刀。除此之位,一無所獲。
隊裏的其他人把失火的那棟樓內所有住戶全都排查了一遍,也不怕打草驚蛇地找他們詢問當時家中都有誰。
一番核查之後,他們确定了火災當時在現場的受害者中,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性有五個。
這五個人中肯定有一個人是兇手,可他們每個人都毫無破綻,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他們分別住在301、503、702和703。
301一個人在家,四十二歲,一米八二,從事房産銷售一行。他說自己趁着火還不大帶着家裏的值錢物品自己逃了出來,之後就一直在救助點等待安排。
503是一對夫妻,男的26歲,一米八三,是個設計師。他們披着濕被從五樓沖了出去,沒受什麽傷。
702是一家三口,男的31歲,一米八五,是名醫生。他的女兒今年四歲,因為吸入大量二氧化碳導致昏迷,但呼吸到新鮮空氣之後很快就醒了過來。之後他幫助消防員和民警一起救火,也沖進了火場,手臂還被燙傷了,現在在醫院養傷。
703是合租的兩個小夥子,全都19歲,一個一米八二,一個一米八四,全是本市唯一一所大學的學生。據他們所說,兩人在房間裏補眠,後來被熱醒,才發現着火了,然後瘋狂地冒着火沖下了樓,又不敢離開害怕錯過補助和賠償,就給房東打了個電話,在原地等她的到來。
五個人,無份口供,完全沒有任何證人能證明他們所說的話。
大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無人知曉,他們走訪了參加救火和救護的所有人員,這些人确定,他們沒見到任何一個人是穿着防護服出來的。
五個男人沒有一個認識老張,排除了趁亂故意殺人的可能。所以只能是那個畜牲在離開大樓前把防護服丢盡了火焰中,讓那件害得老張丢了性命的衣服随着樓內的所有東西一起埋進土裏。
尹晝看誰都像嫌疑人,又沒有證據能夠準确地指出兇手。
這五個人只能被他們暫時拘留一天,第二天因證據不足全部無罪釋放。
小王推他去醫院換藥,他就抽空和陶馳講講案情進展,讓他不至于太過擔憂。随後又匆匆離開,留陶馳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悠長地嘆了口氣。
警局裏幾乎是不眠不休地調查着,可依舊毫無頭緒。
幾個剛入行沒多久的警察甚至開始懷疑自我。
他們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當警察是不是錯了?那些人……值得救嗎?
沒有什麽比這更令人心寒。
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為了保障大家的生命安全和財産安全一次一次地将自己置入危險之中,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局嗎?
他們不僅要面對敵人,還要防備着拼盡全力去救護的人嗎?
老張三十多歲,抓捕過的罪犯數不勝數,救過的性命也不知幾許。他與無數次自然災害做過鬥争,也親手铐住過窮兇極惡的罪犯。
他可以死于疾病、可以死于與犯罪分子搏鬥、也可以死于見義勇為……但是他不應該、也不能死于自己用性命來保護的人手中。
尹晝沒有多餘的功夫來安慰他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來陪伴陶馳。
他忙着為老張申請革命烈士和撫恤金,其餘人也一直在盯梢這五名嫌疑人,只要他們有一人稍微露出一絲馬腳,警察們就會蜂擁而上将他逮捕歸案。
老張的死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卻又好像什麽都沒留下。
張嫂從警局領回了老張的屍體,親自把老張推進了焚化爐。
她什麽都沒跟女兒說,把張安安送回了外婆家,只通知了老張的父母。
老張的事只變成了他們市電視臺新聞上的一句“錦繡小區火災原因還在确認,政.府補助正在有序發放中。民警張秦秋因公殉職,死亡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火災受害者們很快就忘記了這個人是誰,開始關注自己失去的一切怎麽補償才最為合理。
下葬那天,警局只留了兩個人值班,其他人都去了現場。
尹晝穿着警服,坐着輪椅,看着他們把一面五星紅旗蓋在老張的骨灰盒上,然後邁着方步把骨灰盒送到墓穴裏。
音響裏還放着國歌,老張的父母在墓碑前泣不成聲。
張嫂穿着一身黑色的連衣裙,一滴眼淚沒掉,只是領着女兒站在遠處不肯上前。
張安安怯怯地站在媽媽身後,像是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場的警察站在墓碑前,整整齊齊地向老張敬了個禮,尹晝也擡起手臂,對老張進行最後的告別。
張安安突然尖叫着哭了出來:“媽媽……爸爸呢?!我想找我爸爸……”
張嫂怔怔地看着老張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甚至沒有聽到自己女兒的哭聲。
張安安的外婆抱住外孫女,眼中流出兩行濁淚:“可憐的安安呦……”
陶馳是燒傷,只要不怕疼其實并不耽誤走路。下葬這天他穿着病號服也去了,把自己買來的白花輕輕地放在了他的碑前。
最後張嫂拉着崩潰地大哭的張安安,和她一起站在墓碑前。
她推了推女兒,聲音微不可聞:“去,和爸爸說再見。”
張安安不肯過去:“嗚嗚嗚我爸爸是超人,才不會死嗚嗚……他不是我爸爸!”
張嫂反手給了她一巴掌,清脆的一聲驚得老張父母沖上來抱住了孫女。
老張母親紅着眼眶:“媽知道你難受,但安安才這麽小……”
她蹲下來親張安安的額頭,看着她與兒子相似的眉眼又落下淚來:“乖安安,疼不疼?奶奶疼你……”
張安安小手捂着自己的臉,瞪大了通紅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像是突然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張大嘴無聲地嚎哭着。
她已經九歲了,她其實明白的。
從此以後,她就沒有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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