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返回, 他們走的不是安妮來的時候那條路。
她沒有多問,反正整個倫敦的地圖都印在那個全英格蘭最聰明的大腦裏,她只要乖乖跟上就行了。
拐過街角, 夏洛克突然推開了一家甜品店的門。
長長的胳膊抵着玻璃門,等着身後細弱的女孩走過來。
安妮停在門口沒動,擡頭看他:“幹嘛?”
夏洛克沒說話, 高大的身形站得筆直, 微偏了偏頭, 示意她進來。
安妮的視線又在他毫無情緒的臉上停留了兩秒鐘,終于提步走進去。
店裏人不多, 夏洛克随意一掃, 長手長腳地走過去,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邊坐下。
安妮跟上,坐到他對面。
以為他要吃東西, 雖然選擇甜品店似乎有些奇怪,但安妮見對面的人一臉坦然,也就沒說話。
這個位置視野很好, 透過寬大的玻璃窗, 可以看到路邊的街樹, 還有馬路對面裝修精美的特色小店。
玫紅色的夕陽, 已經有一半墜落至高樓後面,街邊的小店, 便一半沉浸在陰影中, 一半被夕晖照耀得明亮璀璨。
這個場景, 有點像她和夏洛克第一次來到倫敦的時候。這是同一座城市,卻又不是。
年輕的女店員走過來,夏洛克點餐的時候安妮沒有注意,他也沒有詢問她。
這樣的後果就是,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安妮眼睜睜看着,兩個店員輪流不停的往他們餐桌上放下各種不同的甜品。
看着擺滿餐桌的各式甜點,安妮驚訝莫名的看着對面的“土豪”。
“土豪”福爾摩斯先生在滿滿當當的桌面上掃了一眼,淡然說:“吃吧。”
然後就從西裝口袋裏掏出手機,十指飛快的在鍵盤上操作着,進入“低頭族”模式。
顯然,對方一點不覺得有什麽需要解釋的。
安妮只好自己問。
“就我們兩個人,你不覺得這有點,太多了嗎?”
夏洛克從手機上移開視線,看她一眼,快速而嚴謹地說道:“雖然我對此存疑,但約翰堅持認為,甜食可以令人愉悅,自帶療愈功效。充足的血糖确實可以促進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和腎上腺素的分泌,這些激素會讓人感覺情緒飽滿,充滿活力。雖然其對大腦情緒的調節是短暫的,但是——”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了一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過分蒼白的臉色,聲音低沉下來,“顯然,即便是短暫的愉悅放松,對你現在的狀态也很必要。”
所以你就點了一桌子的甜食……
安妮有點想笑,眼睛卻先濕了。
她低頭,輕呼一口氣。
真的是,對現在的自己無比失望,因為安妮這兩天才發現,原來她是一個這麽脆弱,而且愛哭的人。
調整好情緒,安妮重新擡頭。兩人目光對視,安妮看着他輕輕微笑。
“謝謝你,夏洛克。”
她眼睛裏含着淺淺的水光,目光清澈,嘴角上挑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猶如19世紀的鄉村田野中,靜靜漂浮的薄霧。
夏洛克緊緊抿了抿嘴,低下頭,重新看向手機,淡淡地“嗯”了一聲。
安妮其實沒什麽胃口,但還是拿起叉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
過了一會兒,安妮注意到,夏洛克白皙修長的手指開始在桌面上不停地輕輕敲動。
安妮擡頭,立刻對上一雙灰綠色的眼睛。他靠在椅背上,雙腿交疊,微微蹙眉,正專注地看着她,似乎在思索跟她有關的什麽事。
他似乎已經這樣看了她很久。
安妮停下,看着他問:“怎麽了?”
夏洛克沒有立刻回答,深邃的雙眸又看了她幾秒鐘,然後突然說:“我伸手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安妮更糊塗了:“什麽伸手?”
夏洛克敲擊桌面的手指更快了,他低沉的嗓音像是隐藏着某種情緒。
“你當時跌進來之前,我伸手了。所以,就算沒有那個意外,你最後也會被我拉進來。”
安妮聽不出他的聲音是不是跟平時有什麽不同,因為她已經完全怔住了。
良久,安妮把叉子放下。輕輕顫抖的雙手,在桌子下面緊緊絞在一起。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輕聲問:“為什麽?”
你為什麽想把我拉來你的世界?
夏洛克注視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她是一個複雜的,需要深入思考的案件。
為什麽?
他看着她,微微側頭,神情間甚至帶着孩童般的疑惑和無辜。
他說:“你告訴我。”
你告訴我為什麽?
告訴我,在即将徹底分別的那一瞬間,心口不停膨脹翻滾的陌生情緒,是什麽?
那一刻,他一向引以為傲的理智幾乎——不,是完全被這股情緒壓制和支配。
他想帶她走。
他要帶她走。
他也真的準備這麽做了……
秋冬的日落很快,黃昏像是只有一剎那,夜色已經從天際盡頭,緩慢的滲透過來。
店裏亮起燈。安妮坐在燈下,仰着頭,怔怔的,迷惘的望着他。
他灰綠色的眼睛還是一樣沉靜冷淡,但是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淡漠的雙唇緊抿着,白皙的臉頰上沒有任何表情。
安妮不知道他們沉默了多久,直到夏洛克像是突然确定了什麽。他在座位上換了個姿勢,神情淡然地問:“你吃完了嗎?”
呃,安妮胡亂點了點頭。
夏洛克立刻招手叫來店員結賬。
安妮看着他,他表現的就像他們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一樣。
夏洛克結完賬,站起身,就見對面金色頭發的女孩正茫然地看着他。她脖子上還戴着他的圍巾,粉色的薄唇輕輕張着,臉上是微微疑惑的表情。
夏洛克不自知的勾了勾唇角,然後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安妮回神,聽到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走了。”
那一刻,安妮得承認,她幾乎憤怒了。因為他淡然的态度,也因為他剛剛說的話。
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安妮覺得自己完全受不了了。
對于他來說,這是可以用來開玩笑的事情嗎?
他說,你告訴我。
他想讓她告訴他什麽?
告訴他,他喜歡上自己了嗎?
夏洛克,你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才想把我拉進你的世界。
他想聽到她這麽說嗎?
可是憑什麽?憑什麽他想聽她就要告訴他?
憑什麽……
而且……
他憑什麽想把她拉進他的世界?他問過她的意願了嗎?
她不願意!她不願意!她要自己的家人……
可是……
安妮疼痛地閉上眼睛。她不想承認,那時候,如果夏洛克問她,問她是不是願意跟他一起走……
她會動搖。
她知道自己不會點頭。但她的心會答應。
所以,這是對她的懲罰嗎?因為她想放棄家人,選擇他……
安妮感覺到自己腦子裏又在嗡嗡的響成一片,眼前陣陣發黑,她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一樣沉重,還有怦怦的急速心跳聲。
很好。她來到這裏僅僅一天時間,就要兩度住進醫院了。
這樣破敗的身體……
有一雙大手,突然握住了她的。
她被安撫着靠進一個溫暖安全的地方,有力的大掌輕緩的撫摸她的脊背。
“安妮,”她聽到他的聲音,堅定的,緩慢的,溫和的,就在耳廓邊,“聽到我嗎?冷靜下來……沒事了,相信我,冷靜下來……”
過了幾秒鐘,夏洛克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打濕他的襯衣領口。而且那片潤濕的範圍,還在不停的擴大。
他微微顫動了一下,手臂用力收緊,但是又馬上松開。他不能抱得太緊,她會呼吸不暢。
“夏洛克……”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從懷裏傳來的她的沉悶的聲音。
“嗯。”
“你不能那麽做。不管因為什麽原因,你都不能那麽做……”
“好,”他極快地說,“這是我的錯。”
他居然這麽迅速的承認錯誤。
可是安妮知道,這并不是他的錯。他什麽都沒做。
她只覺得累極了。而且眼淚像是怎麽都收不住。安妮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流這麽多眼淚。
她擡起手臂,慢慢的,試探的圈住他的腰,終于輕輕地回抱住他。
“夏洛克……”她多喜歡叫他的名字啊。
“嗯。”他低沉的嗓音再一次耐心回應。
停了一下,安妮深呼一口氣,收拾好失控的情緒,說服自己松開他,低着頭,不讓他看到自己紅腫的眼眶。
“我們該走了。”她輕聲說。
夏洛克坐得筆直,視線下垂,突然空落下來的雙臂,不适的僵直了一會兒。然後他淡定的收回手臂,從椅子上站起身。
安妮也站起來。她看着桌面上剩下的各種甜點,讓店員打包。
夏洛克雙手收在大衣口袋裏,安靜等待。
桌上的甜品終于全部裝進一個巨大的袋子裏,安妮道過謝,伸手提起來,看向那道瘦高的身影,示意他可以走了。
夏洛克低頭瞥了一眼她的瘦弱得讓人皺眉的身形,雙手從口袋裏抽出來,從她手上接過袋子,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腕,轉身向門口走去。
在21世紀的第一個夜晚,安妮以為自己必然會失眠。但是沒有,相反,她睡得很沉。
安妮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哈德森太太将床鋪的溫暖舒适,她躺在上面,打開窗簾,找不到月亮,但是可以看到黑紫色的天空中,鋪滿了明亮璀璨的星星,就像早上草地裏的露水一樣多。
她看了很久的夜空。意識一直很清醒,那些難過的情緒也就一直很清醒。
後來,她突然聽到了小提琴的聲音。
悠揚又輕柔,像是從那些遙遠的星空中飄落下來的。帶着田野中的飛鳥,落葉,和草地上的晨露……一直墜落至她的床邊。
安妮輕輕牽起唇角,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
他記得。
安妮知道,他此刻一定也正站在窗前,跟她看着同樣的星空。
她幾乎能夠看見他了,穿着他長長的藍色絲綢睡袍,高高瘦瘦的身影,小提琴架在他肩膀上的優雅姿勢,拉動琴弦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還有他略顯淩亂的可愛卷發……
安妮不确定他拉了多久的琴。因為她後來枕着這些音符睡着了。
阖上眼睛之前,她在心裏輕輕說,晚安,夏洛克。
她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他低沉的回應。
晚安,安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