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雪仍下得緊, 禦道上雖一直有人在奮力掃雪,可車轍碾過還是留下了一行行深重的痕印。兩旁小太監一壁讓路,一壁偷偷打量着車駕,這幾輛馬車正是尚書臺幾位尚書的, 自烏衣巷大公子任尚書令後,尚書臺便比以往忙碌了許多, 宮人們幾乎天天能見到這些車駕, 這麽大的雪,天子特意給百官放了假的, 今日并無朝會。
“大冷的天, 這幾位大人倒比咱們還勤快!”待車馬一過, 一個小太監把掃帚倚在懷裏頭,縮頭拱背的, 使勁搓了搓手,又重重呵了幾口氣。
另一個本埋頭掃着,也不擡眼,笑斥道:“掃你的雪吧!”
小太監似乎仍是好奇, 蹭蹭湊過來:“我要是那大人,不上朝, 就躺被窩裏頭,熱烘烘的, 再吃上一天的美味佳肴!何苦來受這個罪!”
“瞧你那點出息!”這個掄起掃帚便沖着他輕敲了一下,“你可知那烏衣巷的大公子,別看他貴為尚書令大人, 統領整個尚書臺,不過我聽說,他平日裏吃穿用度,跟叫花子差不多,也不近女色,那廟裏的和尚都比他日子自在!”
聽得小太監一愣一愣的,愁眉苦臉嘆了一聲:“白瞎托生烏衣巷了!”
兩人的交談聲漸漸被風雪遮蓋,整座宮殿都籠在這無盡的寒意之下,了無半點生氣。
過了司馬門,便需步行,冷風噎人,雪直往臉上打,成去非身披暗紅大氅,行走于白雪皚皚中十分醒目。顧曙虞歸塵緊随其後,彼此一路交流着。
好在尚書臺暖意融融,炭火燒得正旺,近侍們見他幾人來了,有條不紊伺候着,待一切妥當,便一一退下,在門外候着了。
就他三人,倒也不拘束,他三人年紀相仿,尤其顧曙和虞歸塵兩人算是自幼相熟,外人看他倆個性情也頗為相似,溫而厲,恭而安,都是君子絕佳的注腳,成去非雖同兩人截然相反,但有他倆人為左右手,大可以其文簡補他酷烈,恰如其分。
“我看你征富商財物一事,動作甚快,可謂有奇效。”成去非撩衣而坐,端過熱茶,飲了幾口。
顧曙笑道:“搶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尤其他們這些個商人,向來重利遠甚他物,曙給他們免了下一季的商稅,且讓他們捐個小官,這回,蔣家帶的頭,蔣家老二,是個經商奇才,依曙看,讓蔣家只做宮裏的營生太可惜了,日後大可同官家多有往來,兩獲其利,未嘗不是好事。”
蔣家的事,成去非亦有耳聞,蔣坤其子天賦異禀,行走于大江南北,甚至在邊疆之地,同胡人也有貿易往來,短短幾年便能聚萬貫家財,确是讓人驚嘆,可阿灰話裏打的什麽主意,成去非一聽便聽出眉目,阿灰解決問題之道,亦浮于表面,他清楚,這是不得已為之,但後頭的意思,自有暧昧不明處,成去非不置可否,只略略點了點頭。
那邊虞歸塵眼波微微一動,似有若無朝他看了一眼,倒也無話。
“當今最緊要的問題,莫過于諸類稅收,建康這一次的澇災,西北的軍饷,都不過錢糧二字,民傷則離散,農傷則國窮,這個事不解決,便有損國本。”成去非一針見血,這倆人焉能不識?
誰都清楚萬事不離其宗,跳不出這兩個字去,成去非意欲何為,多年前他那篇策論,就已現端倪,如今,清除了大将軍這個對世家處心積慮虎視眈眈的親王,皇室裏頭再無權重的人物。況且當下,錄尚書事大權三分,朝廷又沒了三公,這裏頭明面是天子下诏,暗地裏難保不是他在籌劃。
顧曙一壁想,一壁又把這件事過了遍,知道遲早要來,他成去非等的就是這一刻,他來領袖江左群雄,亦不過時日問題。
不過問題是朝廷的,國寡家豐,但凡有點見識的,都知道症結所在,可到時誰會真正站出來支持,那就是另一說了。
“充盈府庫,兩法也,一曰開源,二曰節流,尚書令要從何入手?”顧曙不覺已扶袖研墨,一壁緩緩打磨着,一壁相問。
阿灰切入地巧,一下便能問到點子上去,成去非清楚他腦中未必就沒有宏圖,他對錢糧的敏銳性似乎與生俱來,這一塊,遠比他更為擅長。
顧家長公子才是真正的聰明人,顧子昭不過自以為花團錦繡,豔若桃李,其實只是一處膿瘡。
成去非對他自有期盼的,先不做聲,看他提筆揮灑一陣,經靜齋的手傳過來,入目的是一手好狂草——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一如那淋漓暢快的八字:
量出為入,計資而稅。
可謂神來之筆,獨步古今。
在其位,謀其政,絕不屍位素餐,正是成去非最看重顧曙的地方,更何況,阿灰目光之遠,判決之準,江左無人能出其右,成去非面上雖無多少表情,可眼中已然有了笑意,顧曙忽然察覺,只要成去非肯發自內心地笑一笑,便如春日的湖水一般,正是君子氣,可惜,烏衣巷的大公子,向來是吝惜笑容的。
“阿灰,願聞其詳。”
顧曙重新端坐好,眉眼間蔚然深秀,說起政務來絲毫不遜清談時的雅致,真熠熠生輝也。
“自西北事發,曙也為此憂心不已,軍國大事,不敢輕慢。朝廷的收支,自西周以來,皆是按‘量入為出’為準則來運轉,曙以為,凡百役之費,一錢之斂,先度其數而賦于人,如此更易得支收平衡之效,以防浮收濫收。”
“至于田稅等大頭,尚書令想必也清楚,江左世家隐匿人口,正是病由,以往計丁而稅的老法子,不适合當下,計資而稅,則可賦不加斂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虛實,自是輕重之權歸于朝廷。”
這般的從容不迫,這般的玲珑心腸,是上天造化的偏愛,大可許他跋扈,許他賣弄,然而他依然是如玉的風采,質硬而不荊,色暖而不妖,成去非仔細咀嚼着他這番話。
一席話了,三人各自碰了碰目光,彼此心照不宣,阿灰把窗戶紙到底給捅破了,世家隐匿人口的弊端,這般随意輕松地道了出來,而他們三人正是出身于烏衣巷,江左門第之首……
說來竟頗為諷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左兼并土地之禍,不得不除。”成去非緩緩置茶,茶香順着水汽熙熙送上來,令人神清。
“既如此,唯有嚴其法制,大閱戶口,倘令財阜國豐,必由于此。”虞歸塵輕啓了話匣子,鳳凰三年,眼見到頭,明年,成伯淵定要為帝國帶來新氣象。
“曙與靜齋兄所見略同,尚書令應及早奏請天子。”顧曙自然深谙其中利害,西北一事,正好可以用來開這盤棋,至于下得如何,就要看大公子的本事了。
烏衣巷大公子通百家,最擅者,法家也,督責之術,運乎一心。顧曙明白這奏章遞上去,群臣議事,太極殿上該是何等的精彩絕倫,他們的大公子,甚少見之舌燦蓮花時,不過,利劍一旦出鞘,不見血怎能收回?
炭火越燒越熱,三人面上不覺間或多或少都抹了一層嫣紅,議到這裏算是告一段落,各自埋首案前,處理起公文。今日事,今日畢,成去非自先帝朝入尚書臺,便遵此規,他向來要的是行之有效。
忽有一行近侍打簾而入,默默把些糕點蜜餞呈上,又端來熱氣騰騰的牢丸,一一擺放好了,為首的一個方道:“今上得知三位大人,仍在忙于公事,特賜飲食,還請大人們慢用。”
原已到用飯的時辰,三人聽言便都擱筆起身,垂首道:“臣謝今上恩典。”
只見那牢丸盛于碗中,弱如春綿,白若秋練,濃郁的香氣四溢,正是品用之機。一側奴婢早備好了皂角手巾等盥洗之物,待他幾人淨了手,食案上方又擺上肉醬,供他幾人蘸食。
剛拿起筷子,又送一道脍魚莼羹,三人只得再度拜禮,事了,幾人坐定,顧曙笑指這道菜:“倒想起家中一則舊聞,宗皇帝年間,祖父外放豫州做官,因秋風起而思念吳地的莼羹鲈脍,竟上奏辭官,時人皆言祖父曠達,終究是我輩不能及。”
趁用飯的當口,幾人便順着顧曙的話頭,敘了一陣閑情,屋內遍布暖流,齒間飯香四溢,倒難得有幾分尋常百姓家的脈脈溫情。
他三人皆是如玉臉龐,吃出了汗意,一張張臉越發白膩,便各自拿出帕子拭汗,這兩人本正輕撫額間,卻見成去非手中用的竟是閨中女子之物,上頭一角繡了半叢蘭,顧曙不禁往韋蘭叢身上想,當他還念着愛妻,深感意外,大公子豈是那長情之人?
便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成去非似有覺察,頃刻間明白阿灰那眼神涵義,也不做解釋,帕子正是琬寧私物,下人洗淨後并未歸還,他遂順手帶在了身上,此刻拿出用,并未着意。
他不說話,這兩人自然也不是多嘴的人,用完飯,又且忙碌一陣,方離了尚書臺,各自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