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明芷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和看其他人并沒有什麽不同,就像是看一本書,一朵花, 一棵樹,仿佛她看世間萬物都是這麽個眼神, 空洞, 冷漠,又帶着絲絲縷縷的嫌惡與憐憫, 任誰也弄不清這位長公主的心思到底為何。
兩人并肩而行, 成去非解掉大氅, 披到她身上,明芷并未拒絕, 不過兩人再無話可說,直到進了樵風園,成去非看那燭火亮着,一片寧靜的昏黃透出來, 在這風雪裏,自帶幾分暖意。
暖閣裏放着浴桶, 白茫茫的蒸汽缭繞而上,婢子們見兩人進來, 忙不疊低首行禮,見成去非也不說出去,幾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個膽子稍稍大些的,紅着臉小聲問道:
“大公子,殿下,可還需要奴婢們伺候?”
成去非無聲打了個手勢,幾人會意魚貫而出,屏風上搭着換洗衣裳,手巾則挂在浴桶邊,明芷似是嘲弄地望着那團團水汽:
“這就是尚書令的解乏之道?要親自為我沐浴?”
“殿下有所希冀麽?”
成去非慢慢挽了衣袖,伸手扯過雪白的手巾,見明芷繞過了屏風,燭影映着她解衣的動作,清冷的聲音也跟着水一樣淌出來:
“吾之所以有大患者,在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說着換好幹淨衣裳自屏風後而出,面無表情瞧着他:“我無任何希冀,尚書令莫要誤我。”
美人之冷,奪人心魄,她仍是少女的身姿,卻只空欠涅槃,成去非低首拿那手巾沾了水擰幹,順勢淨手,明芷一動不動看着他有條不紊做完這一切,才聽他開口:
“殿下看這水,還能沐浴麽?”
言罷把手巾随手丢進浴桶之中,擡首望着她:“人世的愚癡愛執,在殿下看來,正如這濁流,殿下一心要撐好那智慧的法船,渡濁流,入三摩地,不是臣這種俗人能抵達的。”
“佛的真正生命是法身,不是形軀,形軀必然消逝,是無常,法身卻永恒,不生不滅。看到形軀的殿下,未必去了廬山就能見佛,依循佛陀的教誨,即是見佛,這個道理殿下應比我清楚。”
他伫立于眼前,不再是烏衣巷的大公子,也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尚書令,仿佛路遇的得道僧人,不可預期,全憑那一剎的偶然。
明芷原不知他竟也熟知佛理,此刻,就連這尋常浴桶,都被他信手拈來闡義,聽得她無話可駁,亦無需反駁。
“佛教導衆生不要起貪嗔,飲食不過是為資養色身,如蜜蜂在花上采蜜,但取其味,不損食香。”他循循說着,淡然如許,“依臣看,殿下的六根仍在追逐六塵,離清淨自活的境界,行之彌遠。”
後續的轉折來得突兀,他意在挖坑給她跳,明芷到底是聰慧,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成去非這才近了兩步,注視着她滿月一般皎潔的額頭,微微一笑:“殿下是天家之女,一舉一動,皆成天下典範,當然,殿下對這些不以為然,無心理會,臣清楚,臣也不會拿這個來讓殿下煩心。”
“俗世的規矩,殿下不屑,可殿下一心想要求的佛,卻對俗世索求無度,眼耳鼻舌身意,哪一樣都不幹淨,他們降服住自己的心了麽?寺院産業遍布江左,堪比世家,而僧人喜好結交貴人,殿下于他們,可謂貴中之貴了,殿下也該好好思量,到底是去見佛,還是見人。”
一席話當真激怒明芷,眉間一凜,半晌都未曾說話,同成去非只這般冷冷對峙着,良久才上前,一手牽住他手,一手貼在他左胸口處,嘴角浮起一縷虛惘的笑:
“成去非,在無視佛的時候,诋毀人的時候,手都不會冷嗎?心都不會跳嗎?你眼裏到底有什麽呢?你的心裏又有什麽呢?”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唇畔明明含着一分笑,可這站姿卻比坐化還要冷。成去非戚戚于她掌間的無情,聲色的冥滅,這聲音聽起來,宛若抹上風沙的鏽。
他簡直都快忘記了,殿下不過十八歲。
外頭的風雪這一刻悉悉有聲,成去非冷冷抽出手,反過來攀上她留在胸前的那一只,攥緊了朝明芷自己心窩處覆過去:
“殿下更該扪心自問,衆生是佛,佛是衆生,殿下的眼中有什麽,心底又有什麽?我的心,如何跳,無須殿下操心,可殿下的心,是否還在跳,只有殿下自己知道了。”
他的話不再留任何情面,縱然在她面前,她可謂君,他是臣。君有道,從之,忠之,君無道,伐之,聖人誠不我欺。
“殿下大婚時,先帝曾賜莊園四處,田畝數十頃,還是殿下接管吧。”成去非徹底松開她,仍恭謹行了禮,拿過方才那件大氅,一壁打着結,一壁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暖閣。
推門的剎那,風鼓起煙色的大氅,獵獵作響,成去非被忽如其來的風雪眯住了眼,下意識別過了臉,仿佛歲月垂幔,就在眼前,他像極一頭敏銳的獸,知道這是個缺口,獨獨他看見了那條微隙,不過有一日,他終究會徹底撕裂了它。
有些事,倒不見得就是壞事。
回到橘園時,趙器正在為他備茶。
茶是叫不出名目的土茶,葉闊梗粗,塞了滿滿半盅,無香無嗅,喝進口極為青澀,幾口下去,便叫人困意全無,神志清醒得很。這茶還是當初趙器随自己考察水利當地農人所贈,如今已飲得習慣,竟不能離身。
趙器接過大氅,立在檐下,仔細給撣着雪,知道大公子是從殿下那邊過來,照舊沒留那過夜,心底不免想東想西的,正出神,聽裏頭成去非喚了他一聲,忙不疊又進去了。
“今日誰來我書房了?”成去非記性好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不過是案幾上文稿擺放偏了些,其中兩張順序倒置,他手底大略過一眼,便察覺出不對。
府裏下人循規蹈矩,無人敢輕易動他東西,尤其書房,基本都是趙器親自過問,更是謹慎。
趙器聽得身子一緊,知道定是有人來過了,可自己竟全然不知,大公子的書房,從來無人敢随便來的,腦子轉了幾圈,只得如實說:
“小人不知情,小人這就去問園子裏打掃的丫頭。”
他剛欲轉身,成去非擡眼已瞧見書架上阿灰注的那本《老子》,便擺了擺手:“不用了,你去把賀琬寧給我叫來。”
頭一回聽成去非這麽稱呼那賀姑娘,趙器心底暗覺不好,平日裏都是喊“賀姑娘”,多少面上是客氣的,不過,那賀姑娘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來這書房了,不是正擔着抄錄典籍的事麽?
趙器應了聲,疾步出了園子,不過一牆之隔,他在簾外先喚了四兒,傳了話,便立在外頭等,不過片刻功夫,琬寧便打簾而出,那婷婷的模樣,看得趙器一怔,随即避開了目光,心底也暗自詫異,這賀姑娘剛入府時,身量不足,還帶着幾分孩子氣,如今,竟仿佛一夜之間就變了光景。
原不知這賀姑娘也是個美人胚子,如今越發藏不住了。趙器本莫名替大公子欣喜,可一想到他方才那口氣,心底又添愁緒,忍不住悄聲問了句:
“小人唐突,敢問今日賀姑娘去橘園了?”
方才四兒話剛說完,琬寧就覺渾身立刻過了一遍麻,心底畏怯大亂,腦子裏頓時只想這個時辰召她去,定是又要羞辱她,一想到這,琬寧覺得一顆心又不是自己的了。
聽趙器這麽一問,她反倒有了幾分輕松,自己白日趁着他去尚書臺,把那本《老子》還了,到底是自己不磊落,就是貪戀他那案幾,小賊一般把個東西摸一遍,還忍不住瞧了他新寫的奏呈,更覺歡喜,不意外頭傳來婢女隐約的對話聲,吓得她慌慌給放好,心虛地逃出來了。
倘是這事,不過挨一頓罵,也是該她的,琬寧沖趙器僵笑了一下,面上緋紅:“是。”
可真到了那透着亮光的地方,琬寧心跳又快了起來,不由單手揪住了領口,身子一陣癱軟,兩條腿登時邁不開了。
趙器先到裏邊通報了,琬寧聽到他低低應了聲,覺得那一聲陡然砸進心裏,激得她脖頸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她渾身繃緊進去了,就立在門口,一步也不願意往前再近,強裝着鎮定。
成去非只顧手底忙碌,連正眼都不曾給她一次,琬寧站得尴尬,手腳跟無處安放似的,呼吸都放得輕緩,唯恐驚動了他。
這期間,趙器無聲進來給換茶兩次,添了一回燈燭,又默默去了。
等到墨用的差不多了,成去非筆下一頓,擡眸瞧了瞧她:“過來研墨。”
說着擱置了筆,動了動身子,也不管她,而是掀了簾子,似是上外頭吹那冷風去了。
琬寧長舒一口氣,上前從邊上木盒中取出墨,又滴了清水在硯臺,手底均勻用力,慢慢磨了起來。
墨香便一點點冒上來,成去非不知何時已立于她身後,她是柔順模樣,十指纖秀,捏着那硯端,當真是研墨如病,閨中少女來做這事再恰當不過。
成去非重新坐定,顯然驚到她,手一顫,竟生生碰翻了硯臺,不僅灑了自己一身,亦濺了成去非面上幾點,琬寧窘得快要哭出來,顧不上自己,手忙腳亂掏出了帕子,成去非由着她生澀地在自己面上忙碌,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