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換了常服,騎着快馬,來到郊野一處村落,眼前阡陌交通,翠竹林立,溪流娟娟,倒真是個好去處。道上不知何人在唱着山歌,調子婉轉,大有倒酒既盡,杖黎行歌的興味。
成去非把馬栓在橋頭樹下,過了石橋,眼前便是蔥蔥茏茏的籬笆院子,院落低矮,清晰可見院中人正在打鐵。
爐火熊熊,臺前還坐着一人,正熟練地拿着鼓排,向着爐子奮力鼓風。史青則露了膀子,用鉗子把鐵塊往爐火中送,又把一塊新燒紅的扯出來,放在氈子上,掄起鐵錘,丁丁當當敲打起來。很快,犁刃的雛形出來,拉風的這人大聲問道:
“兄臺,這得打多少才能夠啊?是不是每個鄉人都有?”
史青笑着把冷卻的鐵塊再次擲進了火裏,點了點頭,轉身朝裏頭喊了句:“該淬火了,拿水來!”
成去非便走過去,把天井邊的一瓢水端了過來,史青很自然接過去,無意瞧見來人模樣,一瓢水頓時全灑了出去,眉眼裏先是震驚,随即漫上一絲警覺,透着說不出的厭惡,卻還是很快收了目光。
兩人就此沉默片刻,史青低哼一聲,埋首繼續敲打那漸已成型的犁刃。鼓風的年輕人卻瞧呆了,忘了手中活計,史青遂吼了一句:
“幹活!”
“我有事想請教史先生,”成去非并無不快,單刀直入,史青不接話,手底還是一片丁丁當當。成去非仍是慣常語調,繼續說了下去:
“我來只為說澇災一事。天災難料,即便有糧赈災也只解一時之需,更何況還有無糧可赈的時候,我想請先生想些法子,看能不能讓災民自救,才是長遠之道,放之四海而皆準。”
清涼的水澆上紅透了的鐵具,瞬間滋滋直冒青煙,煙霧缭繞間,成去非十分有耐心看兩人不住忙活,不再多說一字,就此沉默。
“阿離,給李老頭挨着的幾家送過去!”史青邊吩咐邊扯過衣裳,擡步就要往屋裏去,成去非也不攔,只在身後問道:
“先生的《農政全書》撰寫得如何了?倘有需幫忙的地方,還請先生直言。”
他自然關心《農政全書》,那是集幾代人之功,耗史青十年心血實地考察收集資料,借鑒幾朝相關典籍,才定下的一部煌煌巨著,亦可算經國之大業。
而他尚無緣親睹,心底存着很大的祈盼。
“早一把火燒了,我不會再動筆。”史青冷冷丢下一句,大步朝堂屋走去,吱呀一聲閉了門,自此再也瞧不見任何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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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徒留成去非獨自一人,他心底又驚又痛,絲毫掩飾不住的失落布滿了眼角眉梢。
而屋內,有一婦人趴窗戶那偷偷瞧着,十分入神,她時不時要扭過臉說上幾句:
“夫君,那人坐石頭上了!”
“夫君,那人還沒走!”
“汰!身段真好看!”
史青厭煩地擺擺手:“去去去!多嘴多舌!”
婦人抿嘴笑了,不以為意,端着東西就走。她一走,史青才起身往窗子那靠了靠,成去非不知何時已經撩袍坐了下來!關鍵是那身影,看起來竟有幾分說不出的落寞之意……
便這樣坐下去好了!史青冷笑想,身後婦人不覺又近了身,吐氣道:“夫君真打算晾着大公子?”
史青驟然回首,驚訝不已:“你怎麽知道他是成去非?”婦人努努嘴,傾着身子:“夫君何苦呢?難道每日鍛些犁刃刀具就稱心了?大公子前來,定是有事相求,若是關乎百姓社稷,夫君焉能不聞不問?于蒼生何忍!”
“你……”史青變了變臉色,竟無從辯駁,黯然道:“老師死在他手裏,尚且屍骨未寒,你讓我去做不仁不義之徒?!縱然都知道他有非常手段,我卻不畏他!”
婦人皺了皺眉,完全不理會他義薄雲天的豪情,只看着窗外身影努嘴:“夫君也說過,老師不該追随大将軍,日後必遭禍事,豈不是夫君早就預料到的?當初圍攻江州時,夫君不是聽聞大公子曾修書勸過老師嗎?”
史青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立了好一會兒,婦人才又開口:“有個兩全的辦法,既不損夫君清譽,又不違大公子心意。”
“朝廷新命大司農,他何苦來問我!饒是他收買人心罷了!”史青冷哼一聲,抱肩而立,滿是不耐。
婦人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輕輕打了打史青肩上煙灰:“夫君這話不對,大公子如今功高權重,倘不是出自真心,何必來見一個被株連的庶民!”
史青被她堵得臉又白了幾分,扭頭瞪她一眼,婦人也不惱,近身在其耳畔低語幾句,史青緊皺的眉頭始終不曾舒展,半晌才說:“你出去送客吧。”婦人展顏一笑,整了整衣裳拉開了房門。
樹頭上的知了聒噪異常,更添人心煩,婦人拿了把蕉扇擋着日頭,擡首瞧了瞧,笑罵一句:“就你逞能,叫得歡實!”忽轉念一想,倒是拿這小東西無法,就是烏衣巷,也不能不讓知了叫啊!
“這位可是大公子?”婦人款款上前笑着見禮,成去非聽到有人語,緩緩起身回首相看,只見是一三十多歲的婦人,怕就是史青的夫人,遂回了禮:
“夫人。”
婦人頭一回瞧清成去非長什麽樣,心底不由暗自贊嘆,這口耳相傳的烏衣巷大公子,都說是何等深沉人物,在她看,哪裏有那麽可怕,明明端的一副好面相,身形挺秀,瞧這通身的裝扮,雖說素了些,連個腰飾都沒有,卻實在難掩其風姿卓越……
成去非見這位史夫人雙眸清亮,大大方方不住打量自己,便略略避了避目光。
“大公子先回去罷,”她俯身開始收拾方才打鐵用的器具,“您貿貿然來尋我家夫君,教天下人怎麽看他?我說這話,您別往心裏去,不過大公子既然來了,就自然有這個氣度,有些事,今天做不成,也許,明天就能辦好,大公子莫急。”
雖看上去不過尋常婦人,可一開口,成去非便知她頗有見識,微微點了點頭,又問了句:
“那本《農政全書》先生當真燒了?”
婦人“嗤”一聲笑出來,抿了抿發絲:“大公子休聽他胡說,那是命根子般的要緊東西,真有人往火裏丢,他能跟人拼命的!”
說着下意識朝堂屋瞥了一眼,殷殷切切對成去非道:“我家夫君,是個直人,老師對他寄予厚望,帶在身邊歷練數十年,師生情誼自然深厚,如今,出了這事,您明白的。”
婦人的話恰到好處,言外之意很明顯,成去非垂眸低聲道:“我來,不是讓他替我做事,而是為天下蒼生,亦是替天子分憂。”
婦人笑了笑:“奴家明白,大公子這裏無私事,話雖這麽說,可前事剛了,怎麽說也不是好時候,您先回去,會有兩全之法的。”
成去非不禁擡首望了望婦人,朝野上曾傳史青有位幹練潑辣的夫人,他有所耳聞,今日領教,果真不同一般婦人,心底不免又升起幾分希望,道了兩句客氣話,上馬回了烏衣巷。
這一趟,出了不少汗,成去非先盥洗換了衣裳,剛打理好,繞過小屏風出來,就見杳娘已侯在門外,遂比了個手勢示意她進來。
先見了禮,杳娘才道:“那位賀姑娘病了幾日,婢子來報時,我便請先生來給看了,幾副藥用完,不見好,反倒重了,先生說看跡象,高熱不止,像是瘟病,您看眼下該如何處置?”
一席話把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成去非皺眉道:“她平日都不出門,何來的瘟病?”
“先生只說像,也沒下定論,他建議還是暫且隔離為好。”杳娘面上頗為擔憂,外頭已有零星傳言,說是哪裏新死了人。暴雨那幾日,街上到處漂着牲畜死屍,天剛放晴,官府便忙着清理井水河道,唯恐污了水源,引起疫病,這位賀姑娘怎麽突然起的高燒,竟無從得知。
成去非默立半日,明白如果琬寧真是得了疫病,自然大意不得,肯定要送出去的。
“這幾日,你讓府裏上下注意通風清潔,多采些艾草點上,我先看看賀姑娘。”他一壁囑咐,一壁擡腳往木葉閣去了。
滿園子都是煎熬的草藥味道,成去非正欲提步而上,身後杳娘猶疑喚了聲:“大公子。”
成去非微微側眸,迎上她關切的目光,知道她擔憂什麽,安慰道:“沒事,你且先去忙正事。”說着撩袍而入,屋子裏的味道反倒輕些,四下裏都正開着窗通風。
閨房裏頭,婢女正趴伏于榻邊,小心拿手巾一點點替琬寧拭着汗。成去非揚手掀了簾子,輕輕走上前去,婢女忽覺眼前人影一閃,擡首間見是他,忙起身行禮,被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止住,婢女便無聲欠身緩緩退至一側。
琬寧一襲抹胸露了半截在外頭,肩上衣裳不知是不是輾轉所致,滑去一片,白皙的肩頭赫然入目,成去非俯身坐在了她身側,先替她整了整衣裳,又拉過一旁薄衾給蓋上,見她兩頰滿是病态的嫣紅,一頭青絲纏得額間脖頸處到處都是,實在是憔悴得駭人。
她似有所察覺,緩緩睜了眼,視線裏的人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琬寧喘着粗氣,好半日才看清楚是他,斷斷續續道:
“恐怕要勞煩府上埋我了……”
成去非伸出手,放于她額間試了試,果然燙得厲害,因病的緣故,她這雙眸更見一股清冽的凄楚,直刺人心,成去非替她把發絲往鬓角處攏了攏,順勢揩去她自額際順流而下的汗:
“我先送你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