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陰雲消散,有見晴的趨勢,已是翌日黃昏時分。
成去非拖着極為疲憊的身子,一身泥濘從馬上翻躍下來,腳下一軟竟差些沒落穩,身側早有人扶住了暗暗驚呼:“大公子小心!”
他無力擺擺手,不發一言進了府,腦子卻仍是滿的。分洪過後,湖熟、江寧兩縣災情最為嚴重,災民差不多有十多萬,當地義倉裏的糧食竟不足萬石,只夠應付十日左右,朝廷這邊需盡快撥糧赈災才是……
早前的折子,今上只下诏由他全權部署,一場暴雨就能攪和出一個爛攤子來,成去非想到這裏,困乏勁兒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過幾日,虞歸塵從蘇州辦差回來,知道此事來不及先回虞府,徑直趕到了成去非這裏。
屏風後是假寐的成去非,下人通報後仍不睜眼,只這樣閉目沉思着。
他實在是倦極。
自大将軍案了結後,朝廷人事自上而下,換了半邊天。同大将軍有些瓜葛的,倒也不曾全部法辦,人都殺了,六曹怕是都要空了。殺伐與施恩并存,才是天子之道,那些留下的,自然更加戰戰兢兢,唯恐忠心表的不夠。
然而六曹裏人事,自然一言難盡。
成去非聽出虞歸塵的腳步聲,這于他是萬分熟悉的,随意道了句:
“你回來了。”
虞歸塵見他清瘦許多,身上穿的仍是幾年前舊衣衫,實在不忍再打擾他,便說:“我改日再來吧,你且歇着。”
“無妨,你去蘇州這一趟可還順利?”成去非慢慢睜開眼,這些日子他确實清瘦,目光越發幽深了。
虞歸塵只得又坐下來:“一切妥當,眼下災情……”他征詢的目光望過去,成去非語氣倒尋常:
“要糧,朝廷撥不出來,要錢,國庫空虛。”
“端午訊暴雨連綿,水位猛漲,天災本就不可預測……”虞歸塵一番話還未說完,成去非忽硬生生截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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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災不可拒,*亦不能免。”
虞歸塵去蘇州前便有所耳聞,上游是城南城北幾家的田,毀堤洩洪的事情倒也做得出來,成去非這樣說,虞歸塵已明白幾分,見他臉色越發沒了表情,知道他心底已然是難抑忿恨,越是這樣的時候,他越是冷硬如石。
兩人許久都沒再說話。
大将軍一事,他處心積慮,步步算計,于險中求勝,還不曾喘氣,人便操勞到脫形幾分……
外頭趙器眼見虞歸塵進去已有一會兒工夫,婢子去泡茶卻遲遲不來,不知怎麽一回事,便抽身親自去催一催。過了亭子,看見一人立在那蜂腰橋上,走近數步,便瞧清是步芳,想必是來見大公子的。
于是朝橋上喚了聲:“步大人。”不想步芳卻無半點反應,仍直直立着,趙器納罕,這人素日裏敏銳得很,今天這是怎麽了?
等近了身,才發覺步芳正盯着正南方,一動也不動,面上癡癡呆呆的,趙器起了疑,順着那目光,雖只看到一抹背影,可也認出了是琬寧,心下似乎明白了什麽,遂刻意咳了一聲。
果然,步芳滿臉羞紅地轉了身,迎上趙器的目光,面上有些慌亂,嘴裏竟說起胡話來,對着趙器便作揖:“趙大人……”
趙器一怔,很快,步芳似乎清醒過來,自己也分外不好意思,幹笑兩聲,趙器才順勢笑說:“我倒在步大人這裏升了官,大公子在書房,大人快去吧。”
看着步芳匆匆而去的身影,趙器忽想起前兩日大公子還提及要給步蘭石張羅娶妻的事,心底不由一動。
步芳進來時,見虞歸塵也在,忙見過禮,才把圖紙掏出來,跪坐到幾案前鋪展開給成去非看:
“大公子,照您的吩咐河堤修葺一事,已開始正式動工。”
待步芳細細解釋完,成去非才問:
“河堤去年剛修過,花費要比別處還多出幾倍,我知道有人開閘放水,可河堤就這麽不堪一擊,一場水便沖垮了?”
步芳身子一緊,面色變了變,成去非只冷冷看着他,步芳被瞧得心裏打怵,額間很快布滿了汗,猶疑道:
“既然這次重修了,大公子放心,小人一定給修好。”
成去非還是面無表情,步芳更覺為難,聲音不覺低了下去:“小人出身鄙陋,承蒙大公子不棄,才得一展平生所長,小人沒什麽可報答大公子的,只想着好好做事,能為大公子解憂……”
“少廢話,你早知實情?”成去非毫不猶豫打斷了他。
步芳不敢同他對視,身子已深深俯下去:“丹陽郡不比別處,大公子豈會不知,有些事,”說到這,步芳擡首深深望着成去非,“小人以為大公子不知道的為好,就是大公子知道了,又能如何?小人見大公子累得脫了形,再生那些閑氣,小人……小人這心裏頭……”步芳忽然哽住說不下去,目中已然泛着淚光。
話說到這份上,虞歸塵早領會其中涵義,手心也微微沁了汗,卻聽成去非忽低斥一聲:“淺薄!”
步芳立刻淌下兩行清淚來,成去非也不管他,聲音裏有難言的怒火:
“步蘭石!你早知個中貓膩,居然敢瞞下來,你還知道自己出身鄙陋,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聽聽!聽聽你剛才那番話!跟誰也學會了虛與委蛇……”成去非很少動怒,因着連日的操勞,怒氣攻心,半途被堵住,竟劇烈咳了起來。
步芳見他這般更是淚如雨下,連連叩首,成去非極力壓着心頭那叢熊熊之火,咬牙道:“說,修堤的錢到底被誰截了一道,還是幾道?!”
虞歸塵屏氣凝神,心底發沉,步芳渾身一震,知道瞞不下去了,終含淚道:“顧家……還有,”便是這一頓,虞歸塵起了不安,果然步芳似有若無朝自己這邊輕瞥一眼,繼續道:“虞家說修堤,占了府上蔭戶的地,便從中抽了部分錢作為抵償。”
原來如此!虞歸塵這才明白做事一向忠心的步芳為何隐瞞了此事,成去非雖早猜出端倪,并不十分意外,只是眼中寒意更加凝重:
“為何不報?”
他仍不放過這個,步芳一下犯了難,這事正處在成去非蟄居烏衣巷,辭官賦閑之際,他即便有心,也無由啊!
氣氛陷入難言的尴尬,步芳依舊跪着,半晌才聽成去非說:“錯在我,你先退下,該忙什麽去忙。”
步芳還杵在那不動,虞歸塵看在眼中,便先道別,成去非也不強留,任由他先去了。
“說吧!”成去非比了個手勢,示意他起來,步芳卻不肯,只是稍稍擡了臉,眉目緊鎖:“還有一事,小人思來想去,還是得禀明。”
成去非皺眉瞧了他一眼:“廢話見長,說。”
“這一處上游本有密林穩固土壤,即便是堤壩不堪,也不該有滔天的洪水滾滾而下,土地流失得厲害,堤壩本就有問題,再加上人為放水,才有了今日之禍。”步芳說着又起了一頭汗,遮袖輕拭了一番。
成去非第一次聽到如此言論,步芳是治水的,水利農林多有涉獵,所謂術業有專攻,自有過人處,猶疑看着他:
“你是說,跟上游的林木還有關系?”
“是,”步芳颔首,“上游林木被砍伐過度,留不住土,泥沙俱下,遂成禍端。”
解釋到這裏,成去非才明了個中曲折,上游的樹林,多半是被大族們肆意砍了大興土木去了,這事乃常态,他倒從未往這上頭想過,如今經步芳點破,果真大有道理。
“小人特意去考察多日,基本不會錯。”
成去非凝神看着步芳,才發覺本就煙瘦的人,如今看起來更像是逃荒的流民,低聲說了句:“提醒得好,辛苦你了。”
“大公子,”步芳一時動情,擡首怔怔迎着成去非的目光,也不避諱:“小人這些日子,想了很多不該想的,大将軍一事剛落定,您該緩一緩,歇一歇,就說這堤壩……”
成去非知道他下面要說的話,揚手打斷了。
“我手底能用上你這樣的人,實為天助,該你做的,你只要盡力去做就好,至于其他,無須多慮。”
步芳竟無言以對,心底熱流亂竄,愣怔片刻,默默行了禮退了出來。
室內突然靜下來,成去非似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步芳的話在敲打着他,那些錢不偏不斜,入的是顧虞兩家,而上游則是溫韋的良田,無數面孔從眼前掠過,江左諸事紛雜,西北戰亂不休,他靠近燭火,挑了燈芯,抽出案幾上自己未完成的策論,只覺提筆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