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那點子癡心,成去非漸漸察覺,只當她是少女情窦初開,哪裏懂何謂男女□□,不知哪裏冒出的朦胧意念,投錯了人自己也難能知曉。到底是懷春少女,再無聲無息的,可那脈脈的眼神總是破綻百出。
他這話本意在告誡,這裏是烏衣巷,出不了江左的規矩,她這麽癡癡呆呆地把目光一股腦放他身上,未免太過,她更該知道什麽是“發乎情,止乎禮”。
可竟真的有事,成去非難免意外。
“到橘園來。”他頭也不回踏步朝前去了,琬寧依言跟着,銜着一顆囫囵的心,還在想自己怎麽就木了一般,只曉得點頭颔首,這會又不敢說其實無事可說,不過自己心慌胡亂點了頭。
她手底還拿着趕車小厮給她們采的兩捧野花,此刻攥在手中,盡顯多餘,只能随手往小徑上一丢,沒想到一落地,花全散了架,成府向來愛整潔,到處一塵不染,這麽一來,倒顯得異常刺眼了,琬寧只得貓着腰,咬牙悄悄蹲了下去,好不容易攢到一處,慌忙起身趕了上去。
他是往木葉閣去的?
可成去非并未停留,而是自另一壁進了一道月門,琬寧才了然,原來木葉閣相鄰處還有個園子。
這才想起他書房燒了,看這園子不大,想必也是臨時應付的。
一陣翰墨書香迎面而來,成去非一壁淨手,一壁問她:“何事?”
琬寧心下猶豫要不要把今日見聞回禀給他,目光便糾結在他身上,話還不曾想好,心頭起了一陣惆悵,略略有些愛慕:他做何事都是這般從容不迫,一日有一日的精神,一日有一日的分寸,好似從不會做糊塗事,又好似生老病死同他都無半點瓜葛,他只需步步行,走他自己的路而已。
正想着,只見他竟端着個燭臺朝自己走來,何時點亮的,她竟也不曾着意。
外頭天色正好,離落日時分還早着。
成去非把燭臺塞至她手中,離她極近,近到空氣中全是他熏衣的味道,清清淡淡,且混着燭臺的煙火氣,琬寧一時只覺得呼吸都透不過來。
“這樣是不是看得更清楚?”成去非語透不快,琬寧卻聽得雲裏霧裏,因他近身的緣故,耳紅心跳,不敢擡眸看他。
聽他冷笑一聲,琬寧肩頭輕輕抖了抖,一陣局促,手不覺傾斜幾分,豆大的燭淚頃刻間滴到手背上,痛的她驚呼一聲,燭臺應聲落地。
成去非俯身緩緩撿了起來,淡淡說了句:“燒手之患,不知何時便突然而至,”說着目光移到她身上來,“賀姑娘想好要對我說什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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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寧錯愕擡首,并不解這話中深意,心底突突直跳,眼前這雙星目別有意味,她卻不能與之相通。
一想到這,似乎渾身都陷入了不能說的悲哀裏。
“還沒看夠麽?”他話音陡然冷下來,眼睛裏的銳意向來能傷人。
“那就一次看個夠再說。”成去非折身往書案旁去,撩袍而坐,也不再管她,好半晌,琬寧才堪堪回神,想通他那話中暗示,一時又羞又愧,仿佛心事被人毫不留情一語點透,偏又無從解釋,唯有深深垂首,聲音蚊蚋一般:
“我今日出府,見有百姓打漁,卻被罰絹,沒收器具。”
成去非手底狼毫正舔墨池,不停手,也不說話,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有心晾她似的,琬寧不敢擅自多議,但這話聽起來沒頭沒腦,任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表達什麽。恐怕就這麽打住,又要引他冷眼。
“可……”琬寧腦中紛亂,索性閉了眼,咬牙說下去:“那些人不是官家,卻行官家之權,郊野之湖,乃自然造化,世家……”
未出口的話到底被她咬緊了,繼續說下去,便招他忌諱。
坐上成去非遙遙投來一道目光,寒意迸散:
“怎麽不說了?我只道你迂腐幼稚,倒也學會看人眼色,世家?你還知道妄議世家僭越,看來沒蠢倒無藥可救。”
他一下看透她顧慮為何,琬寧登時漲紅了臉,徹底噤了聲。
她剛開口提及,他就已知道所為何事,江左亂象,這種事并不出奇,可由她之口,猝不及防就說到他心坎上去,實在讓他意外。只是眼下,時候欠佳,這個她自然不懂,卻也不枉費讀這麽些聖賢書,自有憨直之氣,成去非以手支案,揚起下颚,道:
“既沒忍住吐出半句,姑且說完。”
态度又矛盾起來,琬寧哪裏還敢開口,手背還*辣痛着,一時蹙眉不語。
成去非冷笑道:“也讓我聽聽你讀書人的明見,說吧,再不說,就是矯情了。”
話裏夾槍帶棒,面上自然也不會和霁,琬寧無法,果真只補了半句:“不該與民争利。”
“你擡起臉來,看着我。”成去非好半晌才對她道,紅暈自琬寧臉頰散開,滿面羞怯謹慎揚起了視線:
因有些距離的緣故,只覺上頭坐了具不容侵犯的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像,沒半分感情,只冷冷俯瞰衆生。
偏這像又于冷然中熠熠生輝——他面容上兩道濃墨般的劍眉,斜斜飛入那光潔如月的雙鬓間,是造化的眷顧,這般美。他亦明明那般年輕,卻好似活了千年般久遠。
“多少該懂的人不懂,你……我小看阮姑娘了。”他說得平靜,話中前後跳躍太大,卻也不管琬寧如何想,徐徐起了身,走到她跟前,握住那只本因疼痛微微蜷縮的手,揚至眼前,垂首看着,分明感覺她身子直顫:
“這雙手,是用來讀書立言的,不該輕易受傷。”說着着意留心放下,“回去吧,我讓人給你送藥膏。”
隐隐的抽疼此刻仿佛不是來自手背,而是心間了。
只此一句,琬寧腦中荒唐的念頭更甚:大約可以守着這麽一句過完餘生罷,然而,他仍是那具像,自己永遠也無法觸摸到真實溫度的一具像。
出來時,正迎上趙器帶着個粗實的漢子朝這邊走,趙器見了她,趕忙見禮,那劉二哥便也學趙器的樣子,目光卻一直追着琬寧,趙器輕咳一聲示意,劉二哥回神,感慨道:
“府上人都跟畫裏的人一模一樣!”
他是市井粗人,說話直來直去,倒沒什麽不敬的心思,不過看到了有話藏不住罷了,趙器不跟他計較,尤其是司馬門那一役,倘不是他忠心奮力護主,大公子才能平安無虞,腦中回閃當日情形,心潮又是一陣翻湧。
到了橘園,成去非正兀自負手而立,就在那株橘樹下,一側有婢子正在奉茶,悄然放在了邊上圓石桌上。趙器上前行禮,劉二哥一見着成去非,神情自然就恭謹了起來,也不敢四下亂看,跟着喚了聲:
“小人見過大公子。”
成去非轉過身,端起茶碗,輕輕劃了劃碗蓋,漾去浮沫:
“你不肯留禁衛軍?”
話題單刀直入,趙器便自覺退至一側候着。
劉二哥搓了搓手,悶聲道:“小人想幹回老本行。”
“怎麽,十全街上的百姓還記挂着你那身殺豬的本事?沒有你不行?”成去非細品茶盅清味,口齒間盡是清香之氣。
劉二哥尴尬笑兩聲,硬着頭皮道:“小人是個大老粗,大公子對小人有恩,小人能為大公子做的,不過拎劍砍人,如今大公子沒什麽危險了,小人想,還是走吧。”
說罷,忽想起什麽,一陣警覺,連連又道:“小人絕不會提同大公子有半點關系的事!”
趙器聽得心中一動,不禁朝成去非望了望,成去非慢慢放下茶碗,低笑一聲:
“整個江左都知道我陰養死士,你說與不說,并無區別,我向來賞罰分明,卻也不肯強人所難,你真想走,我不留你。”
劉二哥不想他答應得這般利索,再想起往日種種,忽“撲通”一聲跪在他跟前,饒是這麽壯實的漢子,震得青石板直響,趙器聽着都覺得疼。
“小人,小人不會在十全街殺豬了,小人會帶着老娘妹妹,找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安定下來,待妹妹嫁了人,給老娘送了終,小人再回來報效大公子!”
忽如其來的一番肺腑之言,成去非已聽明白個中深意,把他扶起來,無聲拍了拍其肩頭,默默點了點頭。
“小人還有些話,走前想同大公子說,”劉二哥咽了咽唾沫,目光一直追随着成去非:
“小人知道這裏頭不少是些亡命之徒,有人是真有本事,不像小人,只一身蠻力罷了,有人也是真心回報公子,可,可”劉二哥頓了頓,仿佛在尋求更恰當的說辭,直憋得一張臉通紅,才繼續:
“可您不能什麽人都信,用俗話說,就是,有人總是喂不熟的,我有一日夜裏頭鬧肚子,”說到這,臉上又是一熱,他是吃太猛狼,冷的熱的拾掇了一肚子,後半夜便翻江倒海鬧了起來。
“一時發急找不到地方,就胡亂跑個黢煙的角落方便去了,不成聽見有人半夜不睡,在那扯些有的沒的,小人只猜其中一人怕是出身好,因為他說了好些,小人什麽都沒聽懂,只記住一句”爾等奇貨可居“,另一人說話聲音太低,隐約提及日後日後如何,又說什麽過河拆橋,
正聽到這,小人沒憋住,忽然就放了串屁…”
本敘述得好好的,劉二哥冷不丁插上這麽粗魯的一句,聽得趙器面上都有些挂不住,只見成去非仍只靜靜聽着,完全不以為意,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兩人受了驚吓,兇問了句‘什麽人’,小人也不傻,忙着裝醉,半邊褲子沒提,吐了一地,那兩人好像看了小人半晌,才走掉,小人後來回了營房,待到天明,逢着人來查問昨晚誰醉了酒,小人雖不機靈,但也總覺得不大安心,所以才……”
他稀裏糊塗光以為是要報恩,可真經了司馬門一事,才知道什麽是刀口子上走,再不懂宮闱血腥,可也變得異常敏感起來,想到家裏老娘姊妹,才知道後怕。
方才那番話,也學得颠三倒四,不是很清楚,但他莫名就相信成去非聽得懂,一氣說完,心裏也暢快了,這一走,似乎也走得了無牽挂了。
成去非命趙器備些財物,親自送劉二哥出府,一人在園中陷入了沉思,日頭漸已西斜,将他一道孤影拉得長,直投到這頭窗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