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黃門劉念是第一個受審之人。無需酷刑,劉念供認得利落,除卻私遣先帝陵才人送與大将軍,另擅取太樂樂器武庫禁兵一事也一并認下。
“就這些?”丁漸逼問。
“其他的事情丁尚書比念清楚。”劉念冷笑,丁漸頓時漲紅了臉,有幾分怒羞成怒的意思,牢房裏只有幾盞如豆殘燈,猶如磷磷鬼火般映着一雙早已泛紅的眼睛。
“用刑!”丁漸咬牙切齒,凄厲的哀嚎瞬間刺破冰冷的空氣。
“大将軍同大司農等人謀反,欲三月……三月起事……”劉念斷斷續續吐出這些話來,即刻昏死過去。丁漸緩緩從懷中掏出一份供詞來,獄卒随即會意扯起劉念手臂,手印便落在供詞之上。
便是這般程序了——
故人們一個個被自己親手送上不歸路,丁漸日益麻木,漠然的面上毫無任何情感,之前的恐懼、羞愧皆煙消雲散。直到最後一批要審訊的人押進來,一股鈍痛落下來,丁漸不敢看來人,不等開口,熱淚已滾滾而下。
“公子……”丁漸低喚一聲,喉間哽咽。
“子端兄不必如此,皆是命罷了。父親執牛耳數十載,物極必反豈能避得開?”大将軍長子鳳宇衣衫一片褴褛,發絲業已淩亂,面容卻是平靜的。
“本來漸應該同公子們在一起的,今上不知為何,讓漸來審案……”丁漸面露愧色,鳳宇輕嘆道:“你錯了,子端兄,不是今上的意思,是烏衣巷的意思,确切來說,是成去非。”
丁漸何嘗不知道這是成去非的意圖,竟一下戳到傷處,正是他的授意才更讓自己惶恐。眼眶不由酸楚,一時不該如何接下去。
“這是供詞,我定不讓大人為難。”鳳宇掏出供詞,放在幾上,丁漸大驚,一股*辣的愧意翻上來,他實在忍不住,豁然起身,焦灼地踱起步來,口中喃喃着:
“不行!漸要去大公子那裏求情……”
“子端兄這是何苦?”鳳宇起身,靜靜看着他:“鐘山一事,兄長還不知成去非是何等人?子端兄白白牽扯進來,日後為我等收屍之人都沒了,大人忍心我兄弟幾人曝屍荒野?”
丁漸錯愕地看着鳳宇,淚水如泉湧般,半晌才爆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號聲,驚得外頭獄卒紛紛跑來相看,而鳳宇此刻只眨眨眼,微微笑了笑:“子端兄,倘有來世,鳳宇願做兄長的學生。”
年輕人竟無半分畏死之心,丁漸只覺自己好似忽溺了水,連呼吸都不能了,耳畔久久回蕩這句決然而從容的話語,心底徒留含糊的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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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快至暮春,溫暖的氣息終于明朗起來。
聽事裏成去非正在翻閱文書,一旁是成去之朗朗的背書聲。
很快,趙器來報:“吏部尚書丁大人來了。”
前一日,成去非已通知丁漸把此案審理結果奏報朝廷。只見丁漸換了嶄新的朝服,抱着奏章和笏板畢恭畢敬地進來了。
“丁大人,不是說好,向今上奏報?”成去非并未擡首,目光仍停在手底文書上。
“臣以為還是請尚書令先過目才好。”丁漸一顆心狂跳,撲通一聲長跪于地,雙手把奏章舉過頭頂呈上。
成去之一直看着這邊,見兄長接過奏章,便上前說道:“大人請入座。”丁漸這才驚覺屋裏還有一人,竟是太傅幼子,讪讪一笑,點頭道謝,默默坐到一旁。
案幾前成去非俯首專心盯着奏章,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丁漸屏氣凝神偷偷拿餘光留意着,可實在看不出他一絲情緒。
“丁大人不負神童之名,寫得很好。”成去非終于擡起臉來,丁漸正欲起身說話,卻又聽成去非道:“不過有一處還需改動。”
丁漸立刻起身跪到成去非面前:“請尚書令明示!”
“一共多少家?”成去非目光直逼丁漸,丁漸心頭一怔,很快清醒:“回尚書令,一共七家。”
“怎麽會是七家呢?”成去非語速很慢,一側的成去之眸光流轉,打量這邊幾眼,起身去內室開始研墨。
“是七家,加上黃門劉念,一共是七家。”丁漸耐心解釋一番,唯恐成去非不清楚。
“不對吧,丁大人,我看應是八家。”成去非眼眸一暗,窗戶吱呀一聲忽被風吹開,驚得丁漸一陣心悸,冷汗不覺滾滾而下。
“尚書令,真的是七家,臣已……”丁漸一語未了,迎上成去非陰鸷寒冷的目光,宛如利刃讓人無處遁形,一顆心便幾乎要跳出胸腔來,腦中轟然,成去之已從內室出來,手中狼毫已蘸滿淋漓墨汁。
“怎麽會只有七家呢?大人怎能把自己忘了?”成去之把筆塞給他,口氣像極了兄長:“丁大人,補上吧?”
丁漸身子抖得厲害,根本就拿不住筆,只管悶聲叩起頭來:“尚書令……”
成去非語調複又平靜而溫和:“李劉丁,亂京城,不加上大人之名,如何服衆?”
“臣……丁漸知罪……知罪……”丁漸不無絕望地哀哭道,自知全無退路,眼前已開始忽暗忽明了。
“去之,把廷議讀給丁大人聽。”成去非點頭示意,成去之從案幾上接過一張紙,朗聲讀了起來。
“公卿朝臣廷議,以為《春秋》之義,‘君親無将,将而必誅’,建康王蒙先帝恩寵,親受先帝握手遺诏,托以天下,而包藏禍心,蔑棄顧命,乃與李讓、丁漸等圖謀神器,谧黨同罪人,皆為大逆不道,罪當斬首,夷三族!”
話音剛了,外頭一陣春雷滾滾,一道閃電仿佛劈裂天空般落下來。外頭長風亂入,吹得窗紙嘩嘩作響,屋子裏漸漸暗下來。
“你本是天怨人怒,罪不可赦,念你妻族同會稽沈家有姻親之由,只你一人上路便可,你還有什麽可說的?”成去非已起身,風吹衣袂,居高臨下瞧着底下抖成一團的丁漸。
“臣謝尚書令……”丁漸淚水已糊了滿臉,哽咽不能言語。
“送客。”成去非拍了拍手,外頭立刻進來幾人,把全身癱軟如泥的丁漸架了出去。
“去之,你去廷尉署一趟,告訴他們,前大将軍小妾所生的幼子,留一條命。”成去非吩咐,成去之眨了眨眼:“是那不到總角之年的傻子?”
成去非颔首:“對,另外,讓趙器把原大将軍府上的章世孫謙從牢裏提出來。”
“兄長要放了他們?”成去之不免浮想聯翩,腦中又蹦出一人來,有些猶疑,“那麽原大将軍長史李讓,兄長既已買通了他,打算繼續用麽?”
成去非迎上幼弟的目光,潛心解釋道:
“李讓此人,飾僞而多疑,矜小智而昧權利,乃賣主求榮之徒,他倘是大司農那般人物,還有可留之處……”說到這,腦中閃回當日并州一事,語氣便低緩下去,“大司農之死,兄長實則于心不忍。”
見此情狀,去之便也不再多問,兄長胸有丘壑,進退用人自有其章法,只需辦好兄長交待差事便可,自父親過世,兄長已有意帶着自己歷練,入朝為官也不過就是近兩年的事情,說來也奇怪,父親去後,自己仿佛一夜便成長起來,心底通透,似乎什麽都明了了。
正想着,外頭隐隐傳來一陣嘈雜聲,成去之把窗子掩了便出門相看,見一小厮匆匆奔跑過來,慌張失措的樣子讓成去之心生不悅:
“何事?”
“大……大公子的書房……”小厮彎腰只顧大喘粗氣,成去之心下一沉,後面兄長已大步而出,兩人皆看向書房方向,果真見青煙直往上竄!成去非擡首看看煙壓壓烏雲聚散無定,園子中已開始落雨。
看來是那道閃電了,成去非不等小厮答話拂袖而去,成去之緊随其後,到了書房,眼前下人們正在搶着救火,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