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挾天子以讨江左群雄,大将軍的根基少說也是經營了數十年,倒不至于一個回合撐不下來,大司農一壁安撫着人心,一壁加緊聯絡幾個非江左士族們帶兵的外姓都督。
果不其然,都督們尚且不明此次事變內由,今上同大将軍祭祀先帝,烏衣巷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了禁軍大權,控制兩宮,怎麽看,也是烏衣巷想要謀逆的樣子。
更何況天子在此,誰人敢公然來打?弑君的話柄一旦落下,便失了輿論,到時都督們一擁而上,戰事膠着,想辦法拖下去,轉機總該有的,大司農籌謀細密,自有計量。
帳中燈火幽明,大将軍手持利劍,來回踱着步子,而英奴此刻被請出,端坐于中央,只垂着眼簾,并無多少反應。
“今上莫要焦慮,戰事所憂盡在谷食,印章就在臣身上帶着,”大司農先是看着英奴,複又望向衆人,“今卿與天子相随,令于天下,誰敢不應者?就是荊州許侃,也不敢妄自順流而下,他心裏到底有着先帝,豈敢造次?”
衆人紛紛附言直道“所言在理”。
“咣當”一聲,大将軍忽擲劍于地,看着從駕群臣道:
“我觀烏衣巷其意,欲奪大祁也,我乃先帝欽定托孤重臣,焉能獨善其身?”
這一句振聾發聩,英奴聽得耳鳴,仍只默默看着群臣一言不發。
倒是從駕的群臣們,紛紛朝他作揖行禮道:
“今上宜下诏免成去非官職,拒太後令,征各地都督,共讨烏衣巷逆賊。”
“即便逆賊真的敢犯上作亂,殺至江州,今上亦可于兩軍陣前拔劍升攆,怒斥逆賊,賊自潰亂!”
難得最後一條路都替他想好,英奴看了看大将軍,鬼使神差喚了一聲:“皇叔”,這個稱謂多年不曾出口,就是大将軍也兀自怔了一剎,兩人目光相接時,竟生出幾分不真實,英奴緩緩低語說了句:
“朕信得過皇叔。”
他第一次不避其鋒芒,用一種異常平靜的目光就這樣望着大将軍,仿佛真的是至親骨肉,性命可托。
大司農觀望兩人半晌,就勢行禮:“今上疲乏,還是讓人伺候安置了吧。”
Advertisement
一行人擁着英奴離去,帳內獨剩長史大将軍皇甫谧三人,外頭匆匆一聲“報!”,大将軍定睛一看,正是遣去河朔的副将,身子不由往前探了探,滿含期待:
“怎麽樣?李叢禮怎麽說?有回函嗎?”
副将一派愁雲慘淡,還不曾開口,便把大将軍看得一顆心搖搖直墜。
“末将并未能見到李大人,他家總管說,李大人染了麻風病,不能見外人,書函倒是留下了,卻說恐怕不能回複,末将等了兩日,眼看實在無望,只得趕回來。”
“老匹夫!”大将軍忽一聲怒喝,提了劍一把抽出鞘,狠狠朝幾案上砍去!
大司農忙勸慰道:“大将軍息怒,萬不可亂了陣腳,李叢禮向來奸猾,此舉也在意料之中。”
正說着,又有人進來跪地高高舉起雙手:“有大司農的書函!”
皇甫谧雖詫異,卻還是不動聲色接了過來,這邊兩人目光自然凝結于他一人身上。
書函并不長,皇甫谧默默看完,轉而遞給了大将軍。
熟悉的字體赫然入目!
大将軍瞳孔驟然收緊,面上随即浮上一絲冷笑,很快掃視完畢,并不急于發表看法,只灼灼注視着皇甫谧:
“子靜兄,你看這信是誰的意思?”
書函上分明太尉字跡,兩人到底是相識多年的故交,皇甫谧明白他背後含義,鐘山一事,真正的主導者是成去非,溫濟之也好,韋公也好,朝中那一批年老重臣,不過是成去非拉來借聲望的,有幾個老頭子在,金水浮橋,禁軍易權,才能得以順利完成。
成去非果真好大的胃口,竟妄圖不費一兵一卒便想控制局面,真真可笑至極!
生死之事,豈能鼠首兩端?!
好一個“以侯還第,當享富家翁之樂”!他成去非真拿他們當蠢貨了!
“大将軍切不可被此言迷惑,天子在,便是吾等勝算,萬萬不可回建康!即便要回去,也絕非此刻!”大司農盡掏肺腑,殷殷望着大将軍。
大将軍眼目流轉,沉吟半晌,方緩緩颔首:“子靜兄所言,我記住了,”說着望了望外頭,已然夜深千帳燈,遂道:
“子靜兄先去歇息,待我好好理一理。”
皇甫谧聞言默然行禮而退,那些欲言又止的話到底是咽了下去。
“溫濟之不直接把書函寫與我,卻是子靜兄,你說,這是為何?”大将軍負手而立,幽幽盯着那燭火,長史忖度一番,近了近身才低低道:
“那是他們知道大将軍會聽大司農的。”
大将軍像是想起什麽,眉眼處忽現一抹陰鸷之色:“不知子靜兄私下可曾收烏衣巷書信。”
“你看,眼下我們有幾分勝算?”大将軍又陡然換了話鋒,長史還在體味着他上一句,一時反應慢了,很快回過神道:
“小人有些不當說的,大司農所言固然有理,可小人看,烏衣巷并不一定在乎這天下誰來做皇帝,”說着垂了垂眼目,“小人倘有失言處,還望大将軍體諒。”
“不管誰坐皇帝,只要能保江左世家基業,他們那些人便會擁護誰,江左諸多世家之所以想要奪您大權,不過是清楚倘若您為天下之主,勢必要削弱世家之勢,小人猜測,這也是他們忠于先帝的緣由,絕非真心,只是先帝性情軟弱,不會動他們半點利。”
一席話鞭辟入裏,正說到大将軍心坎,不想長史竟看得這般通透。大将軍幽幽嘆氣:“幾個都督是不是也這般想呢?”言畢目露傷懷,語調也沉了幾分。
長史擡首看了看他,索性一鼓作氣說完:“小人倒覺得太尉所言可行,都督們到底對今上有幾分忠心,誰也不敢保證,與其掙個魚死網破,倒不如先假意低頭,再作圖謀!”
如此一說,大将軍竟有所動搖,面上不禁有了踟蹰之色,長史趁機又鼓舞道:“大将軍所憂小人知道,可那書函裏的意思是惟免官耳,成去非既能韬光養晦,大将軍又何嘗不能暫且委屈?您畢竟是先帝同胞骨肉,又乃托孤首輔,倘烏衣巷真想趕盡殺絕,那時恐怕也得想想上頭的許侃了……”
此語方才是醍醐灌頂!大将軍險些忘記了荊州許侃!一旦他這邊示弱,那麽烏衣巷同上游的矛盾便會漸漸顯露,烏衣巷倘能殺他,有朝一日自然也能動得了他許侃……
想到這,大将軍心底不由一蕩,多日猶豫苦愁登時有了方向,折身便朝那被砍破的幾案前一撩戰袍而坐:“你也且先去休息,我想想怎麽回這封書函。”
長史恭敬行了禮,慢慢退出大帳,一陣冷風順勢擠進來,吹得燭影亂曳,他到底還是擡首再看了一眼,大将軍身姿挺拔,仿佛依然是多年前初見時模樣,然而兩鬓漸生的華發,卻是騙不了人的,他深深喟嘆一聲,徹底退了出來,折身大步去了。
江州變天時,天子诏書正散往各處,皇甫谧只等都督們四下響應——
共讨烏衣巷!
頭頂烏雲密布,冬雷甸甸,閃電淩厲的光一下下地劈裂傾斜的天空,遠處江水之上大片荇藻呈現出灰暗的黛色。皇甫谧就立于城牆之上,正兀自呢喃着什麽,忽察覺出一絲絲不對勁出來!
那密密麻麻快速移動的分明就是軍隊!
直覺告訴他,那絕不是都督們帶來的援兵!
他暗叫一聲不好,折身飛奔而下,便是其中一只履掉落何處也顧及不上,以最快的速度吩咐了守城各将領戒嚴備戰!腦中卻滿是惑然,難道烏衣巷出手這麽快?!
“子靜兄這是做什麽?”大将軍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側,皇甫谧來不及解釋,只拉扯着他大步跨上了城牆之上,遙遙指着前方。
到底是上了歲數的人,這上上下下一陣折騰,皇甫谧早已喘個不停,可眼中依然布滿了其特有的銳利!
不想大将軍卻有意回避他投來的目光,面上頗為泰然,只道:“子靜兄未免風聲鶴唳了。”
“他們是來迎天子歸朝的。”
迎天子歸朝?
迎天子歸朝!
皇甫谧難以置信地看着大将軍,連連後退數步,腦中一片白光,一切轟然倒塌,許久,他似乎明白了什麽,眼睛裏的光瞬間徹底黯淡下去,翕動的唇動了動,那一縷蒼須再一次随冷風瑟瑟而動。
“弓箭手何在?!”
皇甫谧忽轉過身來,用盡平生力氣大吼一聲,仿佛此生盡在這一句了,餘音遲遲不散,回蕩于這一片晦暗的天地之間。
他身形本已佝偻,此刻卻顯得偉岸異常,一襲青袍随風而舞。
大将軍尚且不能回神,只聽一聲巨雷乍起——
整個人間似乎都換了模樣。
滂沱的大雨是伴着城門撞擊聲,一同落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