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鳳凰二年似乎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先是江州刺史遇害,很快南邊傳來消息,廣州刺史林敏病故,徐州刺史田安摔破了頭,昏迷多日,難以理政……英奴看着禦案上一道道加急的密疏,心已麻木,既然刺史們抱團出事,他能有什麽辦法,眼下新一輪的人事任命,那是大将軍該操心的事罷了。
廣州天高皇帝遠,瘴氣叢生,人煙稀少,派誰去無關大局。徐州刺史人既沒死,朝廷也無需考量太過,不過是臨時任命田安的左右手幫襯下就足矣。
真正讓大将軍上心的自然是江州,大将軍舉賢不避親,新刺史最終落到其妻兄朱宜身上,朝野并無反對的理由,朱宜素有好名聲,頗具才幹,外放江州,倒差不到哪裏去。不過江州之地,此刻格外敏感,彼此心知肚明,也只能任由大将軍步步為營去了。
等入了秋,建康令宋勝遷豫州刺史,臨上任前,奉大将軍命,特來拜別太傅。這日宋勝換了便裝,剛至烏衣巷,身後有噠噠馬蹄聲,轉身相看,策馬而來的竟是大将軍!大将軍一身勁裝,手持弓箭,身後随行四五人,宋勝忙折身過來行禮:
“大将軍!大将軍怎麽親自來了?”李勝不免驚訝,心裏卻不免諸多臆測,而大将軍居高臨下的目光已直直掃下來,只覺芒刺在背,宋勝自然不敢直視那目光。
只聽上頭傳來朗朗大笑:“安豐莫要多想,太傅病這麽久,不來親自探望我于心不安。我剛射獵歸來,順道而已。”宋勝聽聞這才稍稍安下心,幾步快走上了臺階去敲成府大門。
門緩緩而開,探出半個身子來,福伯并不認得眼前人,只一眼瞥見那血淋淋的半條野豬腿挂在一人肩頭,再看一行人裝扮,隐約覺察出來者不善,不等福伯開口,已有人一個箭步跨進來,揚聲喊起來:
“大将軍到!”這聲音高亢響亮,福伯頓時醒悟過來,丢了個眼色給一旁小厮,自己率先跪了下去行禮。小厮早趁人不注意,飛似得往成去非書房跑去。
徑直推了門,碰巧小丫頭端着硯臺要去洗,登時撞得人仰馬翻,東西掉了一地發出聲響,小厮顧不得疼,歪歪斜斜起身,倚着門框喘氣:
“大将軍……”小厮咽了咽唾沫,“大将軍來府上了!還有,還有好些人……”
成去非滞了片刻方擱下筆,并未說什麽,整了整衣裳,又淨了手,知道福伯在聽事定已擺好茶水安排妥當,便往聽事去了。
行至半路,又見一人慌裏慌張來報:“福伯讓小的來催一催,大公子您來了就好!”成去非早等着這一刻,此時分外冷靜從容,那邊趙器匆匆而來附在耳側低語幾句,成去非思量片刻吩咐道:“讓他在府前候着,大将軍一出去,就讓他進來。”
成去非剛邁進前廳便連連拱手行禮:“大将軍!”,又轉向宋勝:“宋大人!”宋勝忙上前去還禮:“聽聞太傅沉疴在身,大将軍挂念得很,在下則是因為朝廷拜勝為豫州刺史,特來向太傅辭行。”
“大将軍和宋大人此刻還能想着家公,去非就此謝過了!”成去非做了請的動作,見兩人皆無入座的意思,便就勢往外引:“還望大将軍體諒,家公重疾纏身,不得離床,請随去非到後院探望。”
大将軍面露不忍,只虛與委蛇一句:“既是這樣,我等不好打擾太傅。”話雖如此,眼睛卻朝後院方向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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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一臉凝重:“大将軍親自來府上探望,怎能不親眼看一看家公?家公雖不在朝,卻也挂慮今上以及各位同僚,倘家公知道去非不報,定會怪我失了禮數。”說着大步而去在前引路,大将軍似乎猶豫了一下,瞥了瞥宋勝,宋勝忙道:
“大公子所言在理,大将軍,不如看一眼太傅也好。”
“也好,我亦憂心太傅,伯淵,勞你帶路。”大将軍毫不客氣地把客套話說完,一路彼此讓了數次禮,才到了一處偏院。四下稍稍看了一眼,倒不失清淨。
待推門而入,刺鼻的湯藥味兒直沖上來,竟嗆得幾人不由掩鼻輕咳,宋勝掃視一圈不禁皺眉輕問:“伯淵為何不開窗給通通氣?這怕是對太傅也不好。”
“家公怕風,因此開不得窗。”成去非揮手示意幾個已吓得慌作一處的小丫頭退了。大将軍目送幾個婢女魚貫而出,繞過屏風,再看榻上成若敖,一時也愣怔住。
榻上人形容枯槁,了無氣息,遠遠看上去,簡直不能分出生死。而有一樣物件,赫然入目——當日所送虎皮,就鋪在成若敖身子底下……
宋勝自然也瞧清楚了,面色變了變,只見成去非已輕步靠近床榻,跪在一側,柔聲喚道:“父親,大将軍和宋大人來看您了。”
大将軍便目不轉睛緊盯榻上之軀,許久,成若敖仍無動靜,只時不時從鼻中重重呼出一口氣,成去非仍在斷續跟他說着話,大将軍漸漸等得不耐煩,忽聽一陣聲響,只見成若敖不知何時已漲紫了臉,喉間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來。
“請大将軍回避,家公被痰堵住了!”成去非一臉急色,匆匆錯身而出,喚來兩個婢女。大将軍只得立在屏風外,裏面一陣忙碌,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慢慢又沒了動靜。
“太傅,太傅這到底是怎麽了?”宋勝看在眼中,不禁喃喃自語,心底一陣嘆息,嘉平年間鎮守西北數十年的成若敖如今英雄遲暮,同樣教人傷感。
“家公病得突然,去年剛出了伏天,手抖目眩,并未留意,後來竟中風失語,請了無數大夫,不見好轉,卻越發重了。”成去非聲音黯淡,袖口不知何時已挽起,胸前已沾了大片污跡,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漸漸彌漫開來。
大将軍已看出眉目,心下算着成若敖不見得能熬過這個冬天,想到這,不免有絲興奮,将死之人,還能掀得起什麽風浪呢?再看成家三子,全都窩在這四角天空下的烏衣巷……面上便浮起幾許沉痛:
“今上年輕,行事又荒唐輕浮,本還指望着太傅與我同心輔佐,如今卻是這般光景,教人痛心!伯淵莫要擔心,回頭禀明今上,再賜良醫好藥,定能治好太傅!”
說罷順勢望向宋勝:“宋大人,那咱們就……不打擾太傅了?”宋勝連連應聲,同成去非讓了禮,往外走去。
成去非一路相送,到了門口,顧曙見一衆人出來,打了個手勢,小厮們便擡着藥材補品上了臺階,直到大将軍看清一切,顧曙這才恍然大悟般過來行禮:“大将軍!曙不知大将軍也在此,失禮了!”
說着命人退了回來,立在原地不動。大将軍掃視一圈,問道:“這是?”顧曙身量高挑,特意站在階下仰望:“太傅病重,家公命曙來送些藥材補品,但盡微薄之力。”
大将軍未置可否,只微微颔首,又側身拍了拍成去非肩膀,并未再說什麽,帶着一幹人縱馬去了。
“阿灰,進來飲一盞茶再走。”成去非望了望顧曙,階下人一身青衣,風采簡貴,建康皆言阿灰類靜齋,不是沒有道理。可虞靜齋內裏豈是儀容般的紅塵外人,只有他深谙其性情根底。或許,阿灰亦是如此?
“我就不進去了,想必太傅多有不便會客,請大公子代家公向太傅問安。家公心意既已帶到,也望大公子放寬心。”顧曙正欲行禮而去,成去非卻道:
“對了,你前一陣提及的前朝孤本,我有緣尋到,進來拿吧。”
說罷折身先行進去了,顧曙看着那襲身影,若有所思,烏衣巷大公子,果真非常人能比,他不信成去非不知道前廷近日來所發生的種種,卻依然有閑情落在筆墨書籍上頭?
遂提步跟上,成府他還算熟悉,腦中不由聯想太傅康健時情形,心下亦生感慨,正想着,無意瞧見不遠處抄手游廊下走來一人,待近些距離,方看清是一十五六歲的姑娘,因垂面低首的緣故,不太能看清模樣。
只覺異常白淨,弱不勝衣。
眼見三人就要碰上,顧曙便往側邊靠了靠,擡眸間她已福身行禮,随即微微昂首看着成去非:
“東西送您書房了,那本《老子》的注釋也一并歸還了。”
眼前人眉眼仿佛盛滿一泓秋水,倒讓人心生目成心許的錯覺,看得顧曙心底一陣悸動,很快意識到自己失禮,唯恐唐突對方,便不再随意打量。
成去非十分淡漠,看見她來的方向,便猜出她應是去了書房,只微微颔首示意,正想錯身而行,似乎想起什麽,便對琬寧說:
“這位便是注釋《老子》的顧家公子。”
琬寧一聽心底難免有些好奇,卻不好相視,低首見禮時,瞧見他一角衣衫,猜測也是年輕公子,只聽到一句:“姑娘不必多禮”,那聲音格外好聽,猶如山泉自空谷淙淙而出,讓人喜歡。
待兩人繼續前行,琬寧才悄悄側身相看,雖只是個背影,那位顧家公子卻有着說不出的蘊藉脫俗,真是玉樹般的人物,再想那本《老子》,琬寧心底滿是敬重,想着倘能同那公子說一說書中之惑也是好的,又轉念一想,這等佳公子,想必也不是随便同人結交的,如此胡亂想東想西,亦覺自己無聊無趣,便匆匆回了木葉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