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日子便這樣過着。
大将軍權傾朝野,手下一衆親信任意妄為,人事制度日漸被弄得烏煙瘴氣混亂不堪。宮中五院拖延至今,尚未完工,而大獎軍的地宮規格則堪比太極殿,早于入冬前落成。
又私自從先帝嫔妃中調選五人,來教習歌姬舞伎,此事大将軍無意再隐瞞,越發明目張膽。太後得知此事,自然只能強忍不發作。英奴業已得知守陵才人一事,從最初的震怒再到如今的面如死水般不起任何波瀾,他的皇叔下一步要做什麽,似乎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了。
平日熟悉的宮殿似乎也變了模樣,凄然冷酷的殺意無處不在,英奴開始無法入眠,整夜整夜地睜着眼盯着帷帳,有一絲風吹草動,他都忍不住挺坐起來觀望一番,目光赤亮而焦灼。
臯蘭覺察出他的異樣,如此情狀,便顯現出幾分壓抑頹敗的狂熱,仿佛有一團燙手的心火不肯熄滅,掙紮在刀劍不入的堅冰裏。
她在榻邊攬他入懷撫慰:“烏衣巷都還能忍,今上有何不能忍?”
一句點醒夢中人般,臯蘭又柔聲低語:“今上想想,烏衣巷百年基業,還有江左這些世家大族,豈是軟柿子?再說,月滿則虧,盛極則衰,今上不能看大将軍此時鋒芒太盛。”
英奴在這柔軟又堅韌的言辭裏漸漸回神,身上冷汗褪去,背上濕透,臯蘭親自為他置換了夾衣,又端了安神湯:“雖然妾身不知烏衣巷會怎麽做,可妾身相信,烏衣巷無論如何都不會坐以待斃。即便烏衣巷不濟,妾身還會勸說父親,”說着目光堅定起來,注視着英奴,“妾身絕不會讓今上一人陷于危難!”
英奴心下一熱,一只手慢慢撫上臯蘭臉龐,微微一笑:“皇後是貼心人,真像古時貞潔烈女,朕得寫表贊賞才是。”看他仍撐着說那玩笑話,臯蘭眼眶酸楚,她本是極厭流淚的,此刻只覺心酸苦澀,不禁握緊那只手,破涕笑道:“光是表哪能夠,還得有賞物……”
殿外立着周文錦,她已立在那半晌,看了許久,嘴角漸生冷笑,剛轉身要走,卻看雲妃張雲帶着婢女款款而來,婢女手中拎着食盒,她心下明了,這個節骨眼,雲妃興致不淺,還吃得下麽?錯身時,張雲绮福身柔聲喚了句“周姐姐”,周文錦面上冷冷的,目不斜視不着一言便離去了。
等內侍官通報了,張雲命婢女在殿外候着,拿着食盒進了殿。見帝後皆在,便端莊行了禮。英奴看她穿得素雅,幾乎不怎麽打扮,不禁笑說:
“女為悅己者容,難道雲妹妹讨厭朕才懶得打扮?”
張雲行動沉靜慣了,并不急于解釋,只道:“今上說笑了,妾身看您近日清瘦,所以做了些改口的,請娘娘也嘗一嘗。”她也不讓婢女幫忙,自己一一擺設好,并不逗留,福身道:“今上和娘娘慢用,若是喜歡,再好不過,若是不喜歡,還望今上娘娘贖罪,妾先告退了。”
英奴不強留她,和臯蘭兩人慢慢品嘗起來,果然清淡利口,不禁對張雲多了幾分中意。更何況自她入宮來,行事皆有分寸,性子恬靜溫雅,更是讨人歡心。
不想張蘊倒養了個好女兒,張蘊是慢性子,和事老,和稀泥,待誰都客氣三分,就是大将軍似乎也不讨厭他。一個人,太懂得自我保護,兩頭都讨好,其實則是對誰都沒半點子真心。先帝倒贊賞他的中庸之道,這類人,也只剩一個好處,安分守己,明哲保身,一輩子但求家族榮光不倒,自己年老時全身而退,只等朝廷給養老。
沒給自己添亂鬧心,也算是優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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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張蘊暗地裏并不傻,長子同大将軍底下那群門客來往頻繁,曲水流觞,吟詩作賦,有風雅的做派。次子則同四姓子弟走得近,清談功夫不弱,是虞府座上客,在一衆年輕人中高談闊論起來,游刃有餘,頗得人青眼。
這些,英奴也是有所耳聞的,雞蛋不能放同一個籃子裏,這個理不難懂。太傅病重,中書令裝糊塗,其他人少不得有樣學樣,告病的,丁憂的,婚喪嫁娶,全齊了!太極殿上朝的人一眼望過去,皆大将軍親信,英奴實在看得煩悶焦慮。
想先帝大行那會,大将軍極其尊重太傅,萬事都要先請教成若敖,一派同心同德共輔君王的融融場面,終究是一場戲罷了。
再去椒房殿,婢女們都在殿外候着,英奴覺得蹊跷,正要擡腳進去,卻被婢女洗月攔住:“娘娘說她誰也不想見。”英奴看她一臉的認真,又好氣又好笑,繃了臉問:“怎麽,你要擋駕?”洗月斂了眉往後退了退:“奴婢不敢。”
英奴不理會她,大步入了殿。內室裏燃着木瓜香,袅繞而散,胭脂匲盒步搖等飾物橫七豎八躺了一地,英奴蹑手蹑腳撿起一件蟬翼似的亵衣,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便朝屏風後繞去。
周文錦拿着塊蜀繡織的帕子蓋着臉,斜靠貴妃枕,似是假寐。英奴自身後攬住纖纖細腰,貼在她耳畔也不說話,只留呼吸聲漫過去。周文錦被他弄得癢,卻也按捺着不開口。
“妹妹是鐵了心不理朕?”英奴隔着帕子溫柔輕拂,“這幾日妹妹總有各種借口,不來賞花,也不肯見朕,朕真是傷心……”說着真的露了一抹委屈,半晌不再說話,神情漸趨哀傷起來。
聽他半天不言語,周文錦慢慢扯了帕子,面上依然冷着,一雙美目靜靜盯着英奴。英奴便又有了笑:“妹妹出身大家,朕知道你定不會這般拈酸吃醋。”
“今上說的對,就是烏衣巷還分嫡庶。大将軍既然把人都送了,今上不能不入戲,日後這宮裏人越來越多,今上少不得一本正經說鬼話,我這裏就不必占今上時間了。”周文錦神色冷矜,英奴知道她在暗諷臯蘭,這般直露地說到自己臉上來,還是第一次,心中早動了怒,可眼裏還帶着笑:
“妹妹火氣大了些,回頭讓人配幾服藥來,眼下還是好生歇着吧。”英奴利落起身,面上仍無異常,輕步去了。周文錦別過臉去,身子坐得筆直,望着邊上的花鏡,冷冷瞧着他背影:
“今上心寬,我們可比不上,眼下是架在火裏烤,今上可知揚州的動靜?”
英奴聽她這麽說,便駐足回眸:“妹妹這是話裏有話,你我年幼時便相識,不用打晃子,直言吧!”
周文錦見他折步朝自己走來,便不再瞧他,只盯着鏡中自己,緩緩卸了步搖:
“洗月,那封信。”
洗月聽聞,連忙把那封書函拿了來。周文錦的父親乃揚州刺史,此次借了個名頭,說是送幾樣東西給貴妃,實在暗中夾帶了給英奴的書函。
揚州歷來是下游重中之重,刺史一職非同小可,周家人不直接上疏,恐怕也是跟當下時局有關。果不其然,英奴拆了火漆,甩開仔細看了一遍,随即就着燭火哧哧燒了。
周文錦見狀,什麽也不問,只道:“父親定是擔憂今上,可我看今上似乎并不在意。”
這話無名就勾人心火,英奴輕輕吹掉指尖殘留灰漬,仍不惱:“妹妹只管描眉賞花,操心這個,又有何益處?”
正說着,外頭廊下挂着的鳥籠裏忽一陣撲騰,弄出了不小動靜。周文錦徐徐起身,出去吩咐人把那鳥籠取了下來。
“這籠子,純金所造,精美異常,”周文錦側着頭一壁打量,一壁徐徐說着。
“可籠子再好,也只是個籠子,主人哪一日不高興了,”她忽哼笑一聲,輕輕扼住那鳥兒脖頸,幽幽道,“想換一只,便換一只,反正籠子在,這才緊要。至于是什麽鳥,重要麽?”
到底是四姓的出身,英奴靜靜望着她,周文錦也不回避:“妾身同今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雖不知書函所言,卻相信,父親是在為今上打算,還望今上留心。”
末了這一句,到底湧出幾分溫情,她不複方才冷淡,目光中多了殷切之意。
既這麽掏心掏肺,英奴面上便溫柔不少:“妹妹還是心疼朕的,朕就是不為自己,也要為妹妹的前程留心。”
周文錦垂目不語,半日才道:“今上未必不明白,只是心有憂慮,也不肯同妾身說罷了。”說着像是想起了什麽,又附了一句:
“今上該去烏衣巷探望下太傅。”
是啊,當下無人不疑成家父子不過是避風頭,蟄居烏衣巷不出。太傅的病,真僞難測,他确實該去一探虛實,成若敖是江左的主心骨,何嘗不是他的?
英奴沖周文錦一笑,順勢拉了她的手,輕撫道:“妹妹替朕想得周全,明日早朝過了,朕便親自去看看太傅。”
等出了椒房殿,他這才冷了臉,眉頭擰得緊,細想周文錦那番話,眸子越發晦暗動蕩。走到人跡稀少處,折了一根枝條,朝着假山狠狠抽了幾鞭子,胸腔裏一團怒火燒得他簡直想要發瘋,只化作手中力道,甩得假山啪啪作響。
待這股邪火洩盡,英奴已然汗流浃背,身子粘得很,剛回了太極殿,不等沐浴更衣,便見殿外竟已候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