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聲音是自不起眼的角落裏傳來的,衆人定睛一看,皆大感意外,竟是中書舍人韓伊一臉嚴肅地站了出來,英奴自然也驚詫不已,滿腹狐疑,韓伊是寒門出身,滿朝文武,壓根沒有他說話的份,此刻難不成要嘩衆取寵?
韓伊生就一張苦大仇深的臉,看誰都是眉頭緊鎖。這會因表情凝重,更顯得清苦異常,但這并不妨礙他此時挺直了腰身,目光直直投向長史,毫無畏懼之态:
“方才長史大人說上尊古制,臣想問長史究竟知不知道古制到底為何?”
好一番義正言辭的開局!
聽得衆人心頭一震,情不自禁為韓伊捏了把汗,這韓伊平日裏顯得木讷呆板,此刻竟敢逆流而上,還真叫人刮目相看!
長史明顯沒料到區區中書舍人此刻出來擺一道,心底有所準備的說辭,那都是針對世家大族設計的,韓伊倒不遮不掩的,直接問到臉上來,實在可恨!
“韓伊所言不假,臣如何能受九錫之禮!”赫然出列接話的竟是大将軍,這半日英奴不見他發一言,想必此刻是醞釀好了情緒,緊要關頭便出手了。
大将軍一語既了,眸中不知何時浮起一層水霧,看上去倒是一副淚眼朦胧的光景。
“臣本無意廟堂榮辱,卻深蒙先帝大恩,已得到了臣子所能得的最高賞賜俸祿,眼下四海還不曾平定,先帝今上的恩賜還沒有報答,難道要我效法當年齊國的田氏,晉國的韓、趙、魏三卿,利用今上的恩寵而謀取私利,義理何在?!”說着果真掉出幾滴淚來,顫顫巍巍指向方才那一衆力薦的親信嘆氣道:
“諸卿莫要誤我!”
于是死寂的殿堂裏就只有大将軍這番話回蕩不止,餘音忽高忽低,時亢時弱,終于碎得七零八落,溶進了這殿中粘稠而壓抑的沉默中。
戲演到這一步,英奴一時無措,底下無論大将軍的人,還是江左這些人,似乎都尋不到恰當言辭接住這麽慨當以慨的表忠心。
還是韓伊一馬當先,目不斜視,只炯炯望向英奴:“今上明鑒,古制九錫之禮,一封諸侯,二賞有極大功勳的臣子,誠如大将軍所言!這兩項,大将軍皆不符,如何能受九錫之禮!今上若賜九錫之禮,不僅陷大将軍于不義之境,更有損朝廷綱紀!”
善哉!
英奴心中大贊,瞧着韓伊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上,盡是耿直之氣!他許久不曾聽到如此暢快的真話實話,此刻簡直想要振臂一呼,方能直抒胸臆!
看看,看看,底下哪一個臣子不是峨冠博帶,寬袖飄飄,端的世家重臣氣派,他們清談時的超脫倨傲都哪裏去了?!此刻照樣死水一灘,只想着明哲保身,先帝在時,便時常大言不慚叫嚣着願為君父分憂,果然是張嘴就來容易些,眼下連動動嘴的力氣都不肯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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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奴一壁氣結齒冷,一壁由衷欣慰,不由念及史冊上那些多有氣骨的小人物,以前難懂,此刻倒有幾分眼見為實的感動,這還沒想到頭,眼前忽劃過一道陰影!
——他韓伊是阮正通的弟子!正正經經的阮氏門生!
想到此,心底遂又涼了下來,韓伊此舉怕是多半是替老師置氣罷了!
不過,即便如此,大殿之上,敢犯大将軍淫威,到底是有些真氣節,英奴一時間心思又變了,就算是為阮正通,難道眼下不也是保全皇家顏面麽?
只這半日,誰也不知道今上心意千回百轉,不知變了多少次。
空氣猶如千鈞,本壓得人胸腔難受,這不大的功夫,便猶如霧裏看花,讓人越發看不清形勢了。群臣默然,低垂眼簾,仿佛在盯着自己的影子,唯獨成去非此刻擡首看了看英奴。
這出戲還沒演完,後續會如何誰也下不了定論。
“臣也懇請今上明鑒!大将軍乃謙遜之辭,而韓伊則是口出狂言,混淆視聽!”長史早重新尋回思路,就等着四下裏平靜了,才開的口,目光直逼韓伊。
“大将軍正是先帝遺诏親封的正一品大員,位在三公之上,遠勝諸侯!二則并州一役,實乃安邦定國之功,豈非殊勳?!天下人皆知的事實,你一區區小吏,竟敢阻攔天子行公義之事,意欲何為?!”
不等衆人緩口氣,長史冷笑一聲繼續道:“今上向來賞罰分明,做臣子的倘利令智昏,就是以下犯上,污明主之德!”
說着鄭重跪拜下去,俯首叩頭:“請今上明鑒!”
“此乃強詞奪理之妄言!”韓伊忽斷喝一聲,震得人頭皮發麻,他不覺間也近前一步,面上早存了怒氣,只俯盯着長史:
“三公乃本朝至高尊榮,大将軍一職何時越而居其上?!難不成這規矩是你長史訂的?下官可以告訴你,那是祖皇帝的規矩!亦是這天下的規矩!長史既大言不慚說到邊關大捷,那我們就好好說一說并州一事!”
此言一出,徹底攝住了衆人,只見韓伊面色鐵青,沉着臉擡起眸子,磊磊落落掃了一圈廷臣們。
“并州,西北邊疆之地,原刺史林敏大人,傾數十年之力,方得安穩,鳳凰元年春,大将軍推薦其王寧接任刺史一職,不到半年,便生大患,豈非大将軍識人不明之過?”
真真是不要命了!衆人難以置信地紛紛擡首看着韓伊,這才明白,他韓伊這是要死谏吶!就是稍後,韓伊他當場血濺太極殿也分毫不意外了!
英奴聽得驚心動魄,完全沒預料韓伊竟要和大将軍徹底撕破臉,烏衣巷尚且不肯出頭,一味引而不發,恐怕誰也不曾想到這太極殿上猶如朗朗日華的風骨之人,不過是一寒門出身的中樞低吏!
“朝野皆知,此去平叛的主心骨是鄧楊将軍,籌劃多出于此,縱是大将軍此役有舉薦之功,可那流血喪命的卻是前線的将士們!多少白骨暴于荒野,就此棄于異鄉,難道論功行賞,最該領受的不是他們?!諸位卻在這裏提及九錫之禮,無功不受祿,又豈非僭越!”
言及此,韓伊分外激動,早已漲得滿面通紅,眼中隐然閃着淚花,因其聲調過高,尾音已多有嘶啞。
征夫生生代代亡命沙場,即連眼下短暫的平和,也不過由于廟堂之上的人們正忙于更為醜惡的博弈而已。
歷朝歷代,并不稀奇,不是東山之苦,便是蕭牆之禍。
英奴聽得心下愀然,只覺熱血湧動,他确是對韓伊刮目相看了!這番話,句句錐心刺骨,卻不知底下那些人的心又是什麽做的!
大殿此刻猶如一座墳墓,英奴不無悲哀地望着衆人,他們當真是死人一般了。
“你……誅心而已!”長史揚起臉來,滿目的憤然,心下恨意十足,咬牙啓齒瞪着韓伊,早暗下了殺心,他韓伊就是十族死絕也難以洩當下之羞辱!
長史到底是聰明人,很快壓住了怒意,緩緩起了身,目光猶如刀子般剜過去:“軍國大事,你一個中書舍人能知道其中牽扯,還真是高擡自己,便在這裏大放厥詞!不過逞口舌之利,圖一時之快,颠倒煙白,妄議國事,把自己說得高風亮節,憂國憂民,哼,”
話鋒至此,冷到極點:“險些忘記了,韓伊你聽過阮正通幾回講學,還就真把自己當大儒門生了!連個身份都沒有,清流那一套嘴上功夫倒得精髓,你以為你這般花言巧語就能蠱惑人心?”
說着滞了滞,轉而行禮望向英奴:“今上乃明君聖主,定不會偏私,使內外之法異也!還望聖裁,以昭今上平明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