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成去遠調至西北後,中護軍一職是由張家張青繼任,此人平日裏沉迷鑽研《易經》,在政務上并無多少心思。中領軍則一直由建康王妻舅朱懷君擔任,朱懷君喜酗酒,想必禁軍的風氣也不好不到哪去。
進了南衙,果真如此。
成去遠做左衛将軍時,成去非偶爾來過,尚且還能看到有人勤于練習刺擊之術,如今倒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絆腿扯臂,笑語不休,衆人誰也沒留意到他進來。
他疾步穿過人群,徑直去找右衛将軍韋少連。去遠沒調走之前,他們一個左衛将軍,一個右衛将軍,因着先前成韋兩家的姻親關系,相處也算融洽。
還沒進院落,就聽裏面兵器碰撞的聲響,等跨過門檻,只見兩個年紀不相上下的年輕人正在切磋武藝。兩人皆未着甲,韋少連執槍,對面一柄長矛舞得虎虎生風的正是去遠舊部路昱,雖是少年人,面上卻一樣的堅毅剽悍,氣凝如山。
韋少連一柄槍筆直出擊,快如雷霆,路昱的長矛只緩地一劃,不曾滿圈,便驟然朝對方左肩指去,靈蛇般攀上那柄□□。
這一着成去非并不意外,矛□□短,照理韋少連會先取守勢,他這一上來就全力以赴和素日裏無甚兩樣。而路昱則後發制人,分毫不懼。
果不其然,槍勢一頓,而已纏上了槍杆的長矛卻沒能收住手,向右暴突而出,路昱大喝一聲,身子往後猛昂,幾與地平,終将長矛握住了。可韋少連已趁這一空隙搶進內圈,槍尖上指,似蟒蛇出洞般直噬路昱咽喉。
成去非知道韋少連争強好勝的心重,唯恐傷及路昱,便一個箭步上前趁勢将路昱手腕一轉,長矛尖頭劃出完整弧度,槍尾瞬間擊在矛頭兩樣兵刃磨出一聲悶響!
只見矛尖斷飛不知所終,路昱向後摔退數步,被成去非穩穩扶住後腰,才不致跌倒。
“大公子!”路昱轉身看清來人,滿是驚喜!那邊韋少連早丢了搶,脫口而出一聲“兄長”,似乎又覺得不妥,終換了稱呼:“尚書大人。”
“我聽聞你前幾日受了傷,所以過來瞧瞧你,看樣子是無甚大礙。”成去非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他臉頰那尚且還留着痂印,不曾褪完。韋少連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反手摸了摸脖頸,幹笑兩聲。
韋家子弟同江左子弟并無二致,喜清談,好交游,唯獨韋蘭叢的這個幼弟,從小只愛上樹下河,舞刀弄槍,同其他子弟也難能相處愉悅,反倒和禁衛軍裏這些出身普通的子弟混得其樂融融。
“韋将軍如今進步神速,”路昱低頭看看自己沒了頭的長矛,頗有些自嘲:“末将已是輸了,日後可擔不起将軍的請教了!”
“我跟尚書大人還差得遠呢!”韋少連想起方才成去非在如此兇險之際,竟能直投陣中,迫使兩人不得不停手,心底是真心敬佩,不免感慨。
路昱嗤笑一聲,想你小子這就要跟大公子比了?禁衛軍裏頭自有武藝高強的人在,可身手能比得上大公子的,寥若無幾。想到這,不覺也帶着敬意望向成去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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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平安無事就好,繼續練吧,只是切磋而已,萬不可過了,傷及彼此。”成去非吩咐完要走,韋少連正欲相送,只覺腹中一陣絞痛,暗自叫苦,肯定是方才比試前飲茶太多,這會開始翻江倒海了!
“路兄,你替我送大人,我,哎,我不行了!”韋少連忽大叫一聲,幾步蹿了出去,不知沖誰吼了句:“給我送廁紙!”
路昱見怪不怪,沖成去非笑道:“将軍每每切磋完,必腹瀉。”
還是那副小孩子脾性,成去非自然也清楚,踱步朝外走去。
只見方才散落的人群這會功夫居然聚到了一處,時不時傳來一聲爆笑,不知在做些什麽。
“走啊!再接着走啊!再差二十步,這錢就都是你的了!”
“走啊!走啊!”
人群裏盡是起哄的聲音,眉眼間浮着一縷縷嘲諷,成去非透過間隙,只能看到一襲身影,背上似負重物,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等再近幾步,才看清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體型壯闊,眉直且煙,目光裏透着勃勃虎氣,神情卻嚴肅,冷着一張臉。
那身上背着的竟是五斛米!
“倘我再走二十步,你們可不能食言!”年輕人掃了衆人一眼,面色有幾分陰沉,不知是負重所致,還是因為心中情緒。
衆人笑成一團,把錢幣甩得叮當作響,似是在誘惑那年輕人,年輕人不再做聲,而是一步接着一步,往前邁去。他腳步極穩,面上并無難色,衆人邊數着步子,邊大聲嬉笑,直到算夠了二十步,笑聲漸消,一衆人頻頻搖首,直道:“沒意思,真沒意思!”
說罷便要散去,年輕人見人要走,把東西一扔,上前一個箭步攔住了他們:“五十步我已全部走完,你們不能食言!”
衆人冷笑,根本不屑一顧,揚起錢袋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倘是肯從我們□□鑽過,便都是你的,怎麽樣?”
“對啊,楊定,敢不敢學韓信?說不定日後也成了人物呢!”
人群中的笑聲再次恣肆,有人揚手朝高中抛了一枚錢幣,落地丁零零一陣響,滾出很遠,有人笑道:“楊定,你的賞錢,可拿好了!”
說罷,一群人揚長而去,楊定的目光立即四下搜尋起來,巧的是,這錢不遠不近,正滾到成去非腳下,他便俯身撿了起來,路昱看在眼中,不發一言,只見成去非走上前去,把錢遞給了楊定。
楊定毫不猶豫接過來,揣進懷中,這才擡首打量成去非,略覺詫異,眼前人分明也是貴公子模樣,只是目中無波,看不透他這是何意。
兩人目光相接剎那,楊定心裏咯噔一下,道了聲謝轉身就要走。成去非自腰間解下唯一的配飾,忽喊住了他:“你留步。”
楊定嘴角一抽,卻還是轉過身來,只擰着眉瞧成去非。
“你應得的。”成去非把配飾給他,楊定卻不接,丢下一句:“我不随便要人東西,公子無須施舍。”
“這世上能負重五斛米行五十步的人,并不多見,我今日有幸得見,就不能白看,你要不要,它都是你的。”成去非解釋得落落大方,把配飾放置在不遠處的石墩上。
玉佩在日光下頭閃着溫潤的光澤,楊定猶豫了片刻,上前抓起玉佩,疾步追了上去。路昱半路截住他,低聲快速道了句:
“勿要沖撞公子!”
楊定來不及多想,沖到成去非面前,迎上那一雙寒潭冷目,竟一時忘詞,半晌才道,“公子同我并不相識,真的只因那五斛米?”
“不然呢?”成去非望着他,并無淩人的氣勢,楊定卻有些不解,眼睜睜看成去非走遠,才回過神,忍不住瞅了瞅路昱。
他雖不認識路昱,路昱卻認得他。楊定只是名再低微普通不過的兵士,可本事卻早已在軍中傳開。據說有百步穿楊之才,今日得以見到他背五斛米行五十步,也是奇聞了。
只可惜這人不知怎麽回事,愛財如命,總是被人戲弄,路昱也有所耳聞,方才一幕看下來,想必是常事了。至于大公子的舉動,路昱忽有所得,遂上前問:
“怎麽,你很缺錢?”
楊定并不否認,卻似乎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悶聲悶氣說了句:“這和你沒關系。”
路昱并不生氣,只帶笑說:“大公子這個玉佩夠你的了!”
既說到成去非,楊定忍不住問道:“那個公子出手這麽大方,什麽人?”
“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有識人之明,亦愛惜勇士。這位公子從不施舍與人,只賞識人才,你是靠真本事得來的,收着吧!”
一番話下來,路昱見楊定面色有變,知道他這種土包子必須把話挑明了才聽得懂,遂無聲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聽說你射箭功夫不錯,我那還有把良弓,要不要來試試?贏了我,那弓送你!”
楊定卻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瞪着他,仿佛在判斷他話中真假,路昱驀然想起方才一幕,趕緊解釋:“我可沒那麽無聊尋你開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贏了,我不要弓,換成錢給我,你看成不成?”楊定居然也認真地解釋了一番,路昱啞口失笑,定定看着他,嘆口氣: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還真是這麽回事。”
話音剛落,餘光瞥見不遠處似乎有人在偷窺他們,等他定睛去尋,果然有一狹長臉面的人正往這邊張望,一碰上路昱的目光,又迅速避開了。路昱眼波一轉,只見楊定眼中掠過一絲不自然,他佯裝沒看到,輕松一笑:“走吧,好漢,也讓我開開眼,瞧瞧百步穿楊是怎麽回事?”
口中雖這麽說着,路昱早留意了那人長相,目光一沉,心裏已有了打算。楊定這人看着像藏了心事,陰晴難測,可實際上幾句話下來,也還是個糙漢子,這種人,反倒好入手,路昱腦中再次浮現當日成去非所交代的一事,最初覺得毫無頭緒,此刻,竟忽然就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