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随着那句話落,原先一直背身坐着的女子也終于轉過身來。
女子的面容就如她的名字一樣……
靜閑。
安靜而又素雅。
只這般遠遠望着她的面容,就仿佛能夠撫平這顆浮躁的心。
崔靜閑生得一張銀盤臉,眉眼有些彎,像月牙一樣,好似天生帶着笑意,兩汪眼波也格外清亮,只是臉色還有些許蒼白,就連眼下也帶着些烏青。
王珺知道她這是暈船還沒緩過來,便上前幾步皺着眉問道:“表姐的身子還沒好?”
“我慣來是不喜歡坐船的……”
崔靜閑的嗓音很柔和,帶着些吳侬軟語的軟糯,等握着王珺坐到自己身邊才又與人笑着說道:“不過也礙不了什麽事,等這些日子在家中好生歇上一遭也就好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是輕輕皺了皺眉。
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便瞧見容辭打了簾子端了那紅漆托盤走了進來。
容辭一面給兩人重新奉了茶,一面是與王珺說道:“表小姐可莫聽小姐說這些逞強的話了,咱們在船上半個月,小姐便沒一日歇好的,偏還得瞞着侯爺夫人恐他們擔心。您瞧瞧她這衣裳,卻是比咱們出來的時候又小上幾寸了。”
王珺聞言,便循目看去。
瞧着瞧着,原先緊皺的眉便又攏了些。
她知道表姐有暈船的毛病,以前她們從金陵來長安的一路,表姐便一直窩在船艙裏頭,沒想到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還是老樣子。
崔靜閑看着她皺眉的眉眼,仍是很好的模樣,她握着王珺的手輕輕拍了一拍,而後是柔聲笑道:“真不礙事的,你呀,也別聽容辭這個丫頭誇大了。”等這話說完,她見容辭還要開口,便輕嗔了一聲:“好了,你去把裏頭兩個錦盒取出來,便下去。”
容辭聞言,自是也不好多言。
等福身應了聲,便打裏頭取出了錦盒,而後是退了下去。
“原本昨兒個我也該去王家拜訪,只是我這身子骨,沒得壞你們興致……”崔靜閑這話說完,便把兩只錦盒推到人前,跟着是又一句:“我知你近來在研究王先生的書法,前段日子在會稽倒是尋見了幾本真跡,便給你取來了。”
等這話一落,是又指着另一個盒子,說道:“這是給小祯的硯臺,雖然比不上徽州那處的,卻也不錯。”
王珺喜歡崔靜閑,不是沒有緣故的。
她這個表姐無論是待人還是接物,都沒得說,許多你與她閑聊起來的只言片語,你自己都忘了,可她卻會幫你記在心中。就如這王先生的書法,若是她不曾記錯的話,還是當初她們來往書信時,偶然提過的一筆。
她自己都忘了,可崔靜閑卻還記着。
王珺把兩只盒子疊在一起,同人笑着說了謝:“小祯前些日子便一直與我鬧着要換那硯臺,只是京中一直尋不得好的,表姐這方硯臺倒是成了及時雨。”
崔靜閑見人喜歡,臉上的笑意自是又柔和了許多。
她如今因為暈船的緣故,身子骨還有些懶,索性便又重新換了個坐姿,而後是取過一側擺着的蜜餞吃了一口,等那股子酸意入口,勉強醒了些神,才又看着王珺說道:“昨兒個,我聽母親說起王家的事了。”
“嬌嬌,你和姑姑可還好?”
這話雖然沒有明說,可其中意思自是分明。
王珺知道她說得是林雅,臉上的笑意較起先前也淡了許多,她握過桌上的茶盞,等用了一口茶,才與人說道:“我倒是沒什麽,只是母親她——”
她說到這,卻是又停了一瞬。
母親和父親如今還分居着,家中的奴仆雖然明面上不敢說什麽,私下卻是議論紛紛,不過這到底是父母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說,便也只能與人說道:“母親和父親也不會有事的。”
崔靜閑見她這幅模樣,隐約能猜出幾分。
不過她也知道這些內宅私事不好多說,便也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沒再往下說。
王珺知她擔憂,也輕輕回握了一回她的手,露出笑顏。
而後兩人便說起女兒家的閨話來。
……
等到崔柔和王珺回去的時候,已是申時時分。崔長豈原是不舍得她們就這樣回去,可崔柔是家中大婦,事務繁忙,自然不好多待。
好在王、崔兩家離得也不算遠,來往倒也方便。
母女兩人剛到影壁,還沒坐上馬車,就看見不遠處有一人一馬正朝這處過來。男人是個生面孔,看起來三十有五的樣子,穿着一身水藍色的長袍,面容溫潤。
來送崔柔母女出去的人正是謝文茵身邊的大丫鬟,見她們循目看去便壓低了嗓音說道:“這是溫将軍,這趟回來的路上遇見一群水匪,侯爺受了傷,還是多虧這位将軍幫的忙。”
這樁事,先前崔柔倒是聽謝文茵說起過。
聽得時候,她是真得膽戰心驚,還想着這位溫将軍實在是個厲害的。
沒想到如今瞧見了,卻是這樣一個溫潤的郎君。
這樣的郎君瞧着一點都不像那戰場厮殺的将軍,倒像是一位通文識書的文人,不過崔柔心中的念頭也只是這麽一遭,縱然這位溫将軍救了哥哥嫂嫂,可于她而言,到底也是外男。
時下雖然民風開放,可有些避諱,該避還是得避。
因此她也沒說什麽,只是點了點頭,而後便由人扶着坐上了馬車。
倒是原先站在崔柔身側的王珺,眼看着那人的身影,神色卻有些微怔。
她是認得這個男人的。
大名鼎鼎的威武将軍溫有拘。
蕭無珩麾下最得力的副将,也是日後的榮安侯。
不過王珺記得他,卻不是因為他的頭銜和身份。
而是因為有一年,她去墓地祭拜母親的時候,遠遠看到這位榮安侯跪在母親的墳前。那還是在臘月的時候,天上飄着鵝毛大雪,而他披着一身竹青色的大氅跪在母親墳前,往日挺直的脊背一直躬着,手虛虛落在半空似是想去撫一撫墓碑,最後卻還是收了回來。
那時她心中便覺得奇怪。
她從未聽母親提起過這位榮安侯,可當日榮安侯那副樣子,明顯是識得母親的。後來她想尋人問一回的時候,得到的卻是榮安侯回了邊陲的消息。
後來,一直到她死,也沒能等到榮安侯回京。
崔柔已經坐進了馬車,眼瞧着王珺一直在外頭停着不動,便一面撐着簾子,一面是半傾了身子探出車廂問人:“嬌嬌,怎麽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倒是回過了神。
她匆匆說了句“沒事”,而後便收回了目光,由人扶着坐進了馬車。
只是在坐上馬車,耳聽着外頭傳來男人“籲”的一聲,她還是忍不住掀起一角車簾,看着崔柔問了一句:“母親識得這位溫将軍嗎?”
崔柔聞言卻是一怔。
恰好此時車簾半掀,她往外頭看去,正好瞧見翻身下馬的溫有拘,眼看着男人的模樣,她也只是柔聲笑道:“我怎麽會識得這位将軍?”
等這話說完——
她便又跟着一句:“好了,如今時辰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王珺眼瞧着母親臉上的确是一副不識的樣子,便也暫時斂了心中這份疑惑,她輕輕應了一聲,而後便落下手中的車簾,重新端坐好。
而外頭剛剛下馬的溫有拘,眼瞧着不遠處的那輛馬車,許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便循目看了過去。
身側有小厮過來牽馬,客客氣氣喚他一聲“溫将軍”。
而他長身玉立,望着那輛開始啓程的馬車,臉上也仍是溫潤的笑容,只是在瞧見那翩跹翻動的車簾,露出裏頭坐着的兩道身影時,臉上的笑意卻是一頓,緊跟着先前那雙溫潤的眼睛也顯露出了幾分不敢置信。
他身量高,縱然這樣站着,也能平視馬車裏的光景。
自然……
他也能夠清晰得瞧見靠着車廂坐着的貴婦人。
那位婦人看起來不足三十五,生得一張銀盤臉,雙目清潤,唇角含笑,不知說到了什麽,就連那雙杏眼也是一片笑意。
溫有拘望着那道身影,步子竟忍不住往外大跨了一步。
只是馬車轉了一個彎便出了影壁,而那道身影,也随着馬車的啓程消失在他的眼前。
小厮看着他這幅模樣卻是一怔,疑聲問道:“溫将軍,您怎麽了?”
溫有拘耳聽着身後小厮的聲音卻是回過神來,只是他仍舊不曾轉身,目光也一瞬不瞬地望着那輛越行越遠的馬車,卻是過了許久才啞聲問道:“那輛馬車——”
他說話時的聲音,與平日并無什麽不同。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這顆心跳得有多厲害,像是強抑着自己的情緒,就連負在身後的手也忍不住攥緊了些。
小厮雖然疑惑他的問題,不過也沒說什麽,只是笑着同人說道:“那是咱們姑太太。”
溫有拘耳聽着這話,呼吸卻是一滞。
武安侯府的姑太太,崔長豈的妹妹,他自然是知道的。
沒想到……
她竟然是成國公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