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東嶼市許久沒下雨, 熱了兩日, 傍晚時下起牛毛細雨, 淅淅瀝瀝打濕青色油漆路, 顧初旭跟尹特助一前一後從懿品尊府出油光锃亮的大廳, 顧初旭走在前頭, 尹特助叫負責泊車的人員把車子提出來,兩人等了片刻,顧初旭撐起傘踏入雨幕。
正要上車的時候, 忽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停滞住, 偏頭瞧去, 尹特助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在耳邊說:“有個事正要給顧總彙報,環保局最近查的嚴,連木材生意一并波及到,這兩日有傳聞,據說馮先生撐不大住, 起了轉手賣廠子的想法。”
顧初旭臉色有些不悅,皺眉說:“怎麽現在才告訴我?從什麽時候開始?”
“也就這兩個周。”
顧初旭沒跟他再猶豫,反手把車門關上, 聲音清冷,對駕駛座的司機吩咐:“到前頭路口等我片刻。”
說罷丢下尹特助,徑直朝馮佑軍站着的馬路牙子那邊走,馮佑軍剛陪人喝了酒, 世道不行,十年前他在東嶼市也是頗有臉面的人,到下面地方吃飯應酬,大多是市/局的人才有資格作陪,十年後後起之秀個個拔尖,馮佑軍的那個中小型企業止步不前,乏人問津。
廠長為了幫他擋酒,已經喝倒下,他打發随行的人護送,自個一時便落單,站在公交站牌前打出租,天公不作美,這會兒把他搞得像個落湯雞。
正郁悶着,頭頂多出一把傘,來人語氣恭敬地說:“爸,您怎麽在這?也在懿品尊府吃飯?”
馮佑軍回頭看見顧初旭,不免有些尴尬,擡了擡眼算是答應,顧初旭幫他撐着傘,肩頭很快被打濕一小片,呈現着比周邊布料更深的顏色,他還是那副沒脾氣似的笑容,“時間太晚,這會兒不好打車,我送您吧。”
馮佑軍行走江湖幾十年,什麽樣的牛鬼蛇神沒遇見過,更何況區區一個前女婿,大家都是生意人,等閑不會對誰疾言厲色耍臉子得罪人,老頭到了這個年紀,比顧初旭更通透,觀察顧初旭的神色,見其滿眼誠意,也就沒拒絕。
說話間顧初旭的座駕穩穩停在眼前,車上下來人請他,馮佑軍頗有範兒的彎腰上了後座。
顧初旭收了傘緊跟着上車,其實他內心方才也在打鼓,怕這位有脾氣血性的岳丈不給面子,讓他當中下不來臺,好在以前沒有白孝敬他,二人之間還是存些情面在的。
上車之後長久沉默,等車上去環城高速,顧初旭的注意力從延綿不斷的路燈抽回,“爸您最近身體怎麽樣?”
馮佑軍沉吟了會兒,手指搭到膝蓋上,“以後叫我馮伯伯吧,我是挺滿意你這個女婿的,可惜咱們沒有緣分……這幾年再投緣,我也不好現在的情況下繼續占你的便宜。”
“好,馮伯伯,”顧初旭不想在稱呼上辯駁,長輩說什麽便是什麽,“最近生意如何?我聽助理說了兩句,我現在的身份按理說不能随意置喙,但我想,馮伯伯應該不會拿我當外人。”
“在考慮收購的問題,”馮佑軍提起這事先嘆了一口氣,撇過去頭看着窗外,“拖延也不是辦法,資金周轉困難,眼下迫于形勢,只能及時止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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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初旭點頭,垂着眼思忖了許久,“環保不可能一直查下去,緊一緊,松一松,是常用手段。”
“這個我知道。”
顧初旭繼續說:“您先別着急,我托內部人員打聽打聽,看看情況再定奪。”
馮佑軍扣着手說:“不滿你講小顧,我有個做建材的頗為要好的親戚,看上了我這個廠子,今天吃飯就是為了此事,先前你阿姨已經為這個事跟我吵了幾次,她主張讓我出手,畢竟價格很誘人……今天我跟人家達成了口頭的協議,只等着改日簽合同。”
顧初旭頗為驚訝,內心隐隐不安,沒想到馮佑軍如此果決,有些話身份限制不該說,只能提醒兩句:“您自己都說是口頭協議,我建議您再考慮考慮,這是自斷飯碗的買賣……多為清輝考慮考慮,她還年輕,坐吃山空,以後又該怎麽辦?”
這些話還真說到了馮佑軍的心坎裏,他只有一個女兒,對家具行業一直不太感興趣,馮佑軍打過招贅的念頭,後來顧初旭出現,馮佑軍就想,這男人有家族企業,自然無暇顧及他這個中小型的實體經濟,所以那時打算過以後的路,他夫妻二人能接手便接手,不能接手該怎麽處置怎麽處置。然,眼下又不同,女兒離了婚,是該幫她留條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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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清輝不喜歡下雨天,但喜歡下雨天坐在落地窗前聽雨,噼裏啪啦敲打着樹葉的聲音讓人內心安靜。
所以她有段時間,每晚在床頭循環播放一段雨中的錄音,滴答滴答的聲音圍繞,她枕着顧初旭的手臂安然入睡,有一晚他們閑談,說到躺着的婚床,說到婚房,說到茅草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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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清輝最喜歡的一首詩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顧初旭記性好,從“八月秋高風怒號”一口氣吟誦到“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語氣淡淡的,帶着一絲凄涼,妥妥矯揉造作的一男人,下雨天是如此的應景。
對于離婚,對于離開顧初旭,她并沒有特別的不适應,除了在深夜,尤其是下雨的深夜,一個人躺着浮想聯翩。她一般不敢放縱自己的思緒,因為一旦想起來種種,便能徹夜失眠。
有時候,有些傷害,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延綿不絕的,根深蒂固于人類的記憶,壓抑的越狠,午夜夢回的時候反彈的就越厲害。
她正坐在床頭望着外面出神,房門忽然被打開,緊接着是隐約的,沉悶的腳步聲。肯定是父親,馮清輝想也沒想,穿着睡衣,披散着長發出去,探頭卻看見兩個男人,除了父親還有顧初旭。
顧初旭看過來,主動解釋:“路上恰好碰到。”
他手上拿着收起的雨傘,滴答的水漬把門口玄關處的地毯搞的濕漉漉的。馮清輝抿了抿唇,有一瞬間的恍惚,恍惚中差點忘了他是前夫,此人甩了甩雨傘上的水漬,把地毯打的更濕,田瑞蘭女士在場的話,大概會心頭滴血,然後喊一句“小顧啊,我的地毯”。
馮清輝覺得那一定很搞笑,打住自己的想法,正視他:“謝謝啊,要不要喝茶?”後一句是客氣話,知道他也不會喝。
“時間不早了,尹特助在外面等着。”他果然這麽講。
“哦。”馮清輝垂下眼,見他回身往外走,自覺送到門口。
挺拔削瘦的背影消失在雨中,馮清輝看見他握着傘沖她揮手,彌蒙黑夜中,開着雙閃的黑色車子過于醒目。以前異地戀的時候,馮清輝特別讨厭顧初旭開夜車過來找她,因為直到他到家,馮清輝都得提心吊膽。
又在想以前,今夜有些多愁善感,轉身就要離開,手裏捏着的手機卻忽然進來一條陌生消息——
你知道嗎,分手不久,我姨媽推遲了,當時我問他怎麽辦,他讓我再等等。雖然他沒有明說,但我從他的語氣知道,如果我真的懷孕,那就沒你什麽事了,他會立馬再跟你斷絕關系。你真的好幸運,馮清輝,就這你都能忍嗎?果然好度量。
很快又有第二條:我在東嶼市已經沒有立錐之地,最近諸事不順,我能猜出是他做的,現在比的,就是誰更下流,臨走之前,怎麽着也得讓我看你們離婚吧?
馮清輝站在原地,只覺得滿滿的怒火瞬間填滿胸腔,一顆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眼角瞬間漲紅濕潤,她朝着雨中聲嘶力竭喊了一句:“顧初旭!你他媽站住!”
他不明所以,回過身看她,細雨打在傘上,就像針尖落地發出的噪音。
馮清輝快速沖了出來,穿着單薄的睡衣,腳上是不能沾水的拖鞋,她穿過臺階小跑到他跟前,踮腳攀住他的肩頭,狠狠咬他的肩膀,下了狠勁,一口便能見血的力道,顧初旭不明所以,悶哼一聲,扣住她的脖子趔趄了兩步。
眼前女人的長發全部淋濕,緊貼在臉上脖子上,她瞪着眼,兇神惡煞充滿戾氣,緊緊揪着他的領子:“你倆趕緊雙宿雙飛吧,你們就是一對狗男女,她要是再敢給我發消息,我就弄死她!你信不信我找人弄死她!”
顧初旭臉色有些發青,忍痛看着她癫狂的狀态,低聲詢問:“你告訴我,怎麽了?”
馮清輝手足無措,從兜裏掏出手機用力砸在他臉上,帶着哭腔,絮絮叨叨說:“她就是個變态,她是個賤人,這個世界上的女人都死絕了嗎?你去他媽的招惹這種女人!你惡心死我了,你的風流韻事現在已經嚴重影響到我的個人生活!你沒告訴她我們已經離婚了嗎!”
她很混亂,頭部昏沉,雙手捂着臉,用力抹了一把淚,低聲下氣語無倫次地瞪着眼說:“我求你了,你讓她放過我吧……別隔段時間就來騷擾我,隔段時間就來騷擾我,我想安靜會兒,我快他媽的崩潰了……你能滾嗎?你能跟她一起滾嗎?拜托,拜托你行行善……”
顧初旭彎腰把手機撿起來,她對于數字不敏感,所以密碼一般只有那六個,他順利解鎖,看完消息愣了許久。
馮清輝掙紮着低泣,兩人全身濕透,能擰出一盆水,她發洩完全身脫力,心中松快了些,緊接着眼前一黑,當即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