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訓話
初晴總覺得校長室跟別的地方不一樣。
金黃的陽光照了進來,落在地上的窗影顯得特別規矩,空氣也特別聽話、特別安靜。
王校長是不是給他的辦公室施了法術?
初晴心裏暗暗這麽猜想着。
王校長把白搪瓷杯放在桌上,擡頭看了看眼前的女孩兒。
女孩兒長得細致白皙,眉眼尤其生得好,那是一種清淩淩的好看。
好似春天樹上抽出的新枝那般欣欣向榮,雖然仍有些稚嫩,但絕不像一朵花那樣單薄怯弱,也絕不會長歪。
就連光線打在她身上的時候,都顯得比別人要亮一些——那是因為疊加了她自身的光彩。
這麽乖的一個女孩兒,當然不可以如此輕易就被祁天那個臭小子霸占了去,得給他一點苦頭吃才行。
王校長想像着祁天吃癟的表情,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初晴畢竟年輕,尚不知妖心竟如此險惡,她緊張地等領導說話等了半天,突見王校長露出了笑容,心裏頓時一松。
她眉眼一彎,笑眯眯地問道:“您叫我來,有什麽事啊?”
王校長:“前兩日祁天交的那份詳細的檢讨,是你幫他寫的吧?”
初晴連忙辯解:“不是,是他自己寫的!我只是幫他改了幾個錯字而已。”
說完自己都覺得心虛,偏偏臉上還得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對她的演技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祁天這人倔得很,無論如何不肯寫檢讨:“那個胡叫獸以後最好不要碰到我!不然我見他一次就打一次!”
Advertisement
初晴無奈,只好自己拟了一份檢讨發給他,叫他抄一遍,并威脅說如果不聽話就拉黑。
祁大少當時回了一個乖巧無比的小團子表情包,第二天就把檢讨書帶到學校裏給她看。
初晴一看就産生了懷疑——字跡工整,一板一眼,跟他那種龍飛鳳舞的字跡完全不同。
再三逼問之下,祁天終于說了實話:這家夥在某寶上下單,找了本地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幫他抄檢讨。
“一小時不到就抄好了,不愧是皇冠級賣家,而且叫價才一百塊,真是價?物美……”祁大少翹着二郎腿,洋洋得意地說。
初晴氣得擰了他好幾下,但也沒有辦法,只能把這份檢讨交上去。
此刻老王頭望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深意,不過他沒有繼續追問,輕描淡寫地說:“那就行,記過的事就此算了。”
初晴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然後,王校長特別慈祥地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你欠我的一萬塊什麽時候交?”
初晴一口氣哽在喉嚨裏,差點嗆到自己——
幾天前去祁家作客的那個晚上,她再次在祁天面前變成了小人兒,按照規定應該交一萬塊罰款。這幾天王校長一直不提,她暗搓搓地希望他忘了這事,現在看來,簡直是妄想。
“能不能……寬限一段時間?”初晴搓着兩只小爪子,哀求地望着王校長,“或者再給我一個任務,我我我絕對聽話,領導指東我絕不打西,我什麽都可以做!”
她恨不得剖出自己的一顆忠心給領導大人看——只要能不交一萬塊。
“第一個任務你都還沒完成呢,”老王頭嫌棄地說,“如果你是一個風精,我可以叫你去掃大街,雨精可以洗教學樓頂,哪怕是膠水精也很有用,粘粘補補的可以為學校省錢……”
初晴可憐巴巴的,委屈得不行,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矮了一截,手指下意識地摳着椅子腿兒。
分數精明明就很高大上,然而被領導這麽一說,感覺好像真的沒什麽用……
“鈴……”辦公桌上的固定電話響了。
王校長意猶未盡地中斷了演講,伸手拿起了電話筒。
“喂?哦,葉處長你好……這樣啊,沒問題沒問題,我這邊給你安排,定了之後你把時間地點告訴我就行。”
放下電話,老王頭對初晴說:“你運氣好,還真有一個适合你去做的任務,不過時間地點還沒定。”
“耶!”初晴十分開心,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謝謝領導。是什麽任務呀?”
王校長卻不肯講,“這是一樁秘密任務,不能提前洩漏,到時你就知道了。”
老王頭長得慈眉善目,看着很像那種端着一杯茶樂呵呵地跟別人唠嗑半天的老頭,然而實際上他并不愛說閑話,交待了初晴幾句讓她繼續督促祁天學習,然後就禮貌地請她走。
也是巧,跟上次一樣,初晴走出校長室的時候再次碰到了鄭副校長。
臨近四月,太陽下山的時間比以前晚,澄澈金黃的陽光斜斜地打進過道,副校長的面容年輕俊秀,氣質卻沉穩。
可能是因為當領導的人氣質都有些類似,就這麽一照面的功夫,初晴覺得鄭副校長跟王校長挺像的。
她乖巧地打了聲招呼,對方向她點頭微笑,兩人擦肩而過。
“老師。”鄭源走進校長室,正想坐下,探頭看到王校長的搪瓷杯裏只剩一點水了,于是端起杯子,走到牆角的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溫水。
“圓頭啊,來來來,”王校長笑呵呵地拉開了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包零食,“這是我一個北方朋友給我帶的油炸貓耳朵,我一點都沒動,特地留給你吃的。”
小點心一圈又一圈,看起來十分香脆可口,隔着包裝袋都仿佛能聞到香味。
鄭源把茶杯放在桌面,随手拉開一把椅子坐下,有些好笑地說:“老師,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可在我眼裏,你就是那個愛吃貓耳朵的小男孩。”王校長說,“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揉着眼睛抽抽嗒嗒地哭,怪你媽媽不肯給你買零食,當時我順手把剛買的貓耳朵塞給你,你立刻就不哭了,抱着零食袋不撒手……”
鄭源有些驚奇:“……還有這樣的事?我第一次跟您見面難道不是上初中的時候麽?”
“不是初中。當時你只有三四歲,我在街上偶遇你母親,你牽着她的衣角,那樣子很乖,是個招人疼的孩子。”王校長微笑着說道。
鄭源的母親與王校長是同學,她對王校長的講課能力很認可,所以,鄭源讀初中的時候,她特意給他報了當時還是一名語文老師的王校長所在的學校。
但鄭源沒想到,原來在自己還小的時候,老師就見過他了。
辦公桌上的那袋油炸貓耳朵被夕陽照得金亮,王校長的笑容中帶着懷念。
他是真的喜歡小孩。
鄭源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老師,您當年就是太醉心于工作了,不然的話……”
不然早就結婚,現在孩子應該都已經成家了。
王校長擺了擺手:“陳年舊事,不必再提了。”
他明顯不想再談。
鄭源趕緊換了一個話題:“剛才初晴又來找您談祁天的事兒?”
一說起這些小崽子,王校長臉上重新露出笑容:“是啊……這幫學生,一個個的可真不讓人省心。”
跟太陽玩了一整天的春風帶着日照的熱力,像一個小孩子那樣莽撞地闖進校長室。放在辦公桌上的雪白紙張“唰啦”一聲卷起,王校長随手拿起一個明代的白釉黑花卧佛瓷鎮紙(這是他從祁爺爺那裏訛來的),壓在紙上面。
鄭源看了看那個造型古樸的鎮紙,試探着問道:“老師,我看您好像是有意讓初晴跟祁天交朋友……”
“嗯,被你看出來了。”王校長坦率地應了一聲,笑道,“但原因可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鄭源被他戳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我也覺得應該不是,老師您不可能出于跟朋友之間的交情這麽做。”
老王頭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擡頭說道:“我跟老祁算什麽朋友?那家夥吝啬得很,問他要三樣東西,他就只給一樣。”
鄭源忍不住一笑:對方好歹是“中天”集團的董事長,換成是別人,巴結都來不及,老師他居然這麽嫌棄。
“我是為了初晴這孩子着想。”王校長接着說。
鄭源:“……為了初晴?”
王校長擡頭望了望窗外。
碧藍的天空還未被暮色所籠罩,灰黑色的鋁合金窗框邊有一朵橘紅的雲彩,一個漂亮的卡通蝴蝶狀的風筝就在紅雲邊上飄着,身後拖着兩條長長的彩帶。
放這只風筝的人,應該是一個可愛的小孩子。老王心中模糊地想道。
他轉過視線,對鄭源說:“的确是為了初晴。這小姑娘是個好孩子,唯一的不好就是思想太正統了,她非常自覺地用一些規範來約束自己——我不是說這樣不對,但這樣一來,她就體會不到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
鄭源想了想:“……您的意思是,祁天正好能補上這一塊?”
王校長:“是的。”
鄭副校長又問:“可是初晴看起來比較柔弱,而祁天的脾氣暴躁……”
“圓頭啊,”王校長笑眯眯地打斷了他的話,“你也太小看現在的年輕人了。你以為初晴自己找不到跟祁天的相處之道嗎?她做得可好了……好了,別說這些了,我有些餓了,來來來,吃貓耳朵。”
同一時刻,“柔弱”的初晴正在被祁天教訓。
“你怎麽去了這麽久!抛下我一個人!”祁大少單手拎着兩個書包,走出了學校大門,擰着濃眉對着身邊的人發射怒火,“一個人!孤零零的,在課室裏,被惡霸燕班長諷刺嘲笑。我的尊嚴被她無情踐踏,顏面無存……”
初晴完全沒理會他在說什麽,她翻了翻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剝開糖紙。
她笑眯眯地問:“吃嗎?”
“我一點兒都不愛吃糖,甜得發膩。”祁天斬釘截鐵地說道,嫌棄地瞄了她手中的棒棒糖一眼——
他赫然發現,這根棒棒糖竟然只剩一半“身子”,另一半不知去向。
“不愛吃糖”的祁大少靜了一瞬,而後陰沉着臉,發出直擊靈魂式的質問:“……我連吃一整根棒棒糖的資格都沒有嗎?!”
“你在說什麽啊。”初晴輕輕打了他一下,夕陽下,她的臉像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那般嬌豔,“這種抹茶口味的棒棒糖是新出的,我想讓你嘗嘗,可是自己又很想吃,所以昨晚我就把它切了一半自己吃掉了,剩下的給你吃……這糖可硬了,昨晚我切它的時候差點弄傷手。”
她微低下頭望着自己的手指,還嘟了嘟嘴,小模樣十分愛嬌。
祁天目光不自禁地落在她的手上——女孩兒的手指如蔥白般修長纖細,嫩生生的,要是被刀子割到肉,那得有多痛。
她就連吃顆糖都想着他呢。
“以後可別這樣,”宣稱自己不愛吃糖的祁大少伸手從她手中抽出那半枝棒棒糖,傲然道,“既然只有一根,給我吃就是了,你就別吃了。”
說完,他把棒棒糖往嘴裏一塞,眼睛微微眯起,神情有幾分愉悅。
初晴偷偷地笑了——他還真好哄。剛才還一臉憤怒,随便給他半顆糖,立刻就不鬧了。
這根棒棒糖她自己都忘了是什麽時候放進口袋的,後來發現時已經壓碎了一半,碎得還挺幹脆,剩下半顆糖粘在杆子上。她本來想把它扔掉,後來可能是出于一種勤儉節約的心理,她只把碎掉的糖塊丢了,然後把糖紙包回去。
現在就派上用場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哪怕東西再殘再破,都會有人接受它,前提是你得把介紹詞說對。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拂面的風稍稍轉涼,歸鳥的翅膀劃過緋雲的邊際。
溫柔的春夜又一次開啓了它的序幕。
暖黃的路燈漸次亮起,把祁天和初晴的影子拉得老長。
街上行人多了起來,他們步履匆匆,往家的方向趕。
這幾天初晴都不讓祁天開車送她回家,說她爸媽已經出差回來了,開車回去時間太早,跟她坐公車的速度對不上,會引起媽媽懷疑的。
在祁天看來這完全不是事兒,多出來的時間完全可以用來約會嘛,你侬我侬一番,然後他再開車送她回去,時間不就正好嗎?
然而初晴卻不願意,說不能這樣騙人。
祁天簡直服了她——小姑娘偱規蹈矩慣了,服從長輩幾乎是一種本能。就算是明着讓他們知道兩人正在交往又有什麽問題呢?
但他拗不過她。
所以放學後,他只能像現在這樣送她到公車站,然後兩人各自回家。
再走幾步就是公車站了,祁天嚓嚓地吃完了那半顆糖,把小杆望路旁的垃圾箱裏一扔,問道:“王校長叫你過去到底有什麽事?”
初晴正在想事情:不知祁琛查得怎麽樣了,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祁天,拖久了總不好……
因為有些心不在焉,聞言就信口答道:“校長說要給我一個任務。”
話說出口才發覺不妥,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然而祁天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任務?該不會是那件事吧?你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