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甲蟲
傍晚六點,香雪谷小區。
福姨早早開了別墅大廳的燈,水晶吊燈的燈光在茶幾上影影綽綽地反射,寬敞的客廳顯得格外冷清。
福姨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問坐在沙發上的祁爺爺:“老先生,小天他……今天還是不回來嗎?”
祁爺爺戴着老花鏡,左手拿着一個放大鏡,右手拿着一個像雞蛋般大小的彩陶小缸,正在仔細看上面的花樣,聞言把放大鏡重重地擱在茶幾上,擡頭大聲說:“回來幹嘛?那小子有種得很,說走就走,一走就幾天,完全不把我這個爺爺放在眼裏——他要是敢回來,我也一樣把他趕出去!”
福姨哼了一聲,她在祁家幫傭已經超過三十年,除了敢管祁天外,怼祁爺爺也是不在話下的。
“不是您自己把他罵走的麽?您罵得這麽厲害,他怎麽敢回來?”
祁爺爺眼一瞪:“我是他爺爺,罵幾句都不行?他就這麽嬌貴?”
福姨正要再說,大門外卻傳來有人開門的聲音。
祁琛醉心工作,沒那麽早歸家,開門的人應該是祁天。
福姨喜出望外,連忙走上去打開大門:“哎喲,小天,你回來了!”
祁爺爺裝作随意的樣子回頭,嘴裏卻忍不住嘲諷自己的孫子:“你還回來幹什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從祁天的身後鑽出一個漂亮的小姑娘,甜甜地綻開笑臉向他打招呼:“祁爺爺好!”
幾分鐘後。
福姨将熱茶和幾碟水果點心端了上來,放在茶幾上。
“來來,吃點心,吃點心。”福姨分外殷勤,連聲招呼坐在沙發上的客人。
深紫的是紫薯糕、澄黃的是南瓜餅、青綠的是艾草餅、灰紫的是芋絲餅……分門別類地層疊在各個碟子上,令人一看就很有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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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初晴的注意力卻被點心碟吸引了過去。
這幾個碟子都是粉彩瓷,瑩潤的白釉上描着牡丹和喜鵲等花鳥,顏色淡雅,畫面立體。
就拿牡丹花來說,從花瓣外圍到花心,顏色一層層加深,細膩中透着粉潤柔和,賞心悅目得像一幅畫。
“祁爺爺,您的粉彩瓷真好看。”初晴真心地贊了一句。
“做工一般,也就只配用來盛小玩意兒了。”祁爺爺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不過好就好在是雍正那會兒的真品,拿出來待客勉強不算失禮。”
初晴伸出去的一只手頓時停在空中。
眼前的這幾個可是雍正朝出品的粉彩瓷真品……
初爸爸有一位朋友是大學教授,對瓷器比較了解,某天初晴和爸爸去拜訪他,那位教授興致勃勃地向他們介紹了粉彩瓷。
那天初晴只顧着吃教授夫人親手做的好菜,沒怎麽聽教授說話,但有兩點,她記得很清楚:
粉彩瓷被稱為彩瓷之王,其質量和工藝水平最高的時期是在雍正朝,粉彩的秀麗典雅在那個朝代達到了巅峰。乾隆朝的也還可以,但過于複雜累贅了。
在2010年,有一個乾隆朝的粉彩瓶在英國拍賣行拍得了折合人民幣5.5億的價格,一舉刷新了中國古代陶瓷藝術品的拍賣紀錄。
這幾個粉彩瓷碟如果送去拍賣行,單件也許拍不到上億,但拍個幾千萬應該不成問題吧?可祁爺爺卻只是覺得“拿出來待客勉、強、不、算、失、禮”。
初晴顫微微地回頭看了祁天一眼:我錯了,我原先只是以為你家有錢,但我沒想到原來你家這麽有錢啊啊啊!
正在“葛優躺”的祁大少無聊地回望:粉彩瓷又怎樣?不就是一個裝糕點的器具嗎?
“快吃呀。”福姨見她的動作突然停頓,順手捧起一個瓷碟送到她面前。
初晴用強大的意志力克服了“媽呀幾千萬的東西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好想摸一摸”的小市民心态,拿起了一塊南瓜餅,輕輕地咬了一口。
少女吃糕點的樣子斯文秀氣,就像一只小白兔般可愛。
祁爺爺望了望她,又看向坐在沙發另一頭的孫子——四仰八叉,坐沒坐相,脾氣這麽臭,成績這麽爛。
祁爺爺心塞地想:為什麽這麽好看、乖巧、懂事、優秀的女孩子不是自己的孫女呢?
等等,這個小姑娘上次就跟小天一塊回來拿試卷,這次又跟他一道回家,他倆怎麽老在一起?
難道……
祁爺爺心中豎起了一座小雷達,目光在祁天和初晴兩人之間掃來掃去。
這時祁天正嫌棄地望着初晴第三次把爪子伸向南瓜餅。
祁天:就沒見過這麽能吃的女生,那是我最愛吃的南瓜餅,好歹給我留一塊吧?
祁爺爺:小天看她的目光很有內容啊,事情果然就像我想的那樣!
祁爺爺輕咳了一聲,笑眯眯地問:“小晴啊,你爸媽是做什麽工作的?”
此刻初晴已經吃完了南瓜餅,手裏捧着一杯福姨遞過來的茉莉花茶。
“我爸媽都是老師,”初晴輕快地答道,“他們在南城一中工作。”
祁爺爺滿意地點頭——南城一中,那可是南城最好的中學,小姑娘的家長應該都是很有學識教養的人。
“其實我高中本來是想在一中讀的,可是很不巧,我在考試前一天晚上鬧了肚子,第二天就沒考好,離一中的分數線差一分。當時媽媽覺得有些遺憾,爸爸卻說一中的學習環境對于我的性格來說有些過于‘壓迫’,萃英中學的校風比較活潑,正好萃英說可以給我獎學金,所以我就去了萃英讀書。”
少女的聲音清脆婉轉,很是悅耳,令人不知不覺就聽了進去。
祁爺爺繼續點頭,望着她的眼光各種滿意——這女孩兒很坦誠,不像有些小姑娘那麽矯揉造作。
祁天望着她笑成一朵花的樣子,心裏有幾分不快:這家夥對我總是作威作福,呼來喝去,到了老頭子面前卻笑得這麽甜,難道我還比不上老頭子嗎?
他不知道,初晴有她的考量。
今天她可是來當說客的,自然要表現得乖巧一些,這樣祁爺爺才能把她的話聽進去。
“小晴,你難得來我們家玩,今晚就在這裏吃飯吧。”祁爺爺笑着說,“阿福,快去做多幾個好菜。”
福姨應了一聲,樂颠颠地進了廚房準備。
初晴笑眯了眼:“那我就不客氣啦。”
她想了想,又說:“其實,只有三個人的話,福姨用不着做那麽多菜,吃不完也是浪費。”
祁爺爺經她這麽一提醒,想到祁琛還沒回家,笑道:“不止三個人,還有祁天的爸爸呢。我這就打電話叫他回來,家裏來客人了,他應該要回家吃飯。”
初晴達到了目的,笑得更加甜:“祁爺爺,我想參觀一下這幢房子,不知方不方便……”
“去吧去吧,”祁爺爺一揮手,“祁天,你帶小晴上去。”
祁天面無表情地站起來。
老頭子連名帶姓地稱呼自己的孫子,卻叫她“小晴”,好像她才是老頭子的孫女似的。
——戲精少女那兩把刷子還是蠻厲害的。
初晴跟在祁天身後上樓,好奇地東張西望。
“你家好漂亮啊。”
所有的器具都有一種低調的精致,與整體裝修風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祁天頭也不回,冷漠地回道:“那是你見得少,我就覺得一點都不漂亮。”
說完後發現身後的腳步聲停了,他納悶地回頭,就見初晴站在挂在樓梯拐角處的那張仕女圖前面挪不開腳。
初晴完全被眼前這幅鑲在實木邊玻璃畫框中的絹畫所吸引。
這幅絹畫足有半人高,畫裏的背景是一個花團錦簇的小花園,一個身段婉約的古代仕女手裏拿着一把團扇,倚在花園一角的山石旁,眼睑微垂,似乎在賞花,又似乎在懷想。
祁天踢踢踏踏地走回去,不耐煩地說:“不就是一個女人在無聊地發呆嗎,這有什麽好看的?走吧。”
“她不是發呆,她在看小甲蟲。”初晴一邊說一邊伸手隔着玻璃點了點絹畫的右下角。
什麽甲蟲?畫上有這玩意兒嗎?
祁天湊上去細看,這才發現,絹畫右下角落在地面的一片粉白花瓣上,确實爬着一只小小的紅色小甲蟲,只比米粒大一點。
十幾年來,他幾乎每日都要在這幅畫面前經過,直到今天,他才知道畫裏還有這麽一個小甲蟲。
“這個女人離蟲子也太遠了,你怎麽知道她在看它?”祁天直起身問道。
“就是在看蟲子!”初晴身上有股愛較真的勁兒,她蹬蹬蹬地跑下樓,從放在沙發上的書包裏翻出筆袋,拿出一把直尺,又蹬蹬蹬地跑上來。
她把直尺貼在畫框表面的玻璃上,一頭虛虛連着仕女的眼睛,另一頭連着地上的小甲蟲,兩者之間恰好形成了一條直線。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初晴得意地說。
祁天看了又看——她的确沒錯,畫中仕女的目光真的聚焦在蟲子身上。
“看這個女人的裝束打扮應該是一個大家閨秀,平時可能很少見到蟲子,所以對甲蟲充滿了好奇,你看她嘴角還帶着一絲微笑呢。”初晴收了直尺,推測道,“這只蟲子紅色的殼上面還帶着幾個黑色小點,可能是一只七星瓢蟲。”
祁天一直覺得畫像中這個滿頭珠翠的女人空洞而蒼白,滿園的明媚春色也只是反襯出她的孤獨寂寞,然而聽初晴這麽一分析,實際情況剛好相反。
難道是因為心境的不同,所以看到的風景都不一樣?
這時祁爺爺已經打完了電話,正想進廚房看福姨準備了什麽菜,經過樓梯底部時聽到了初晴的話,他笑着擡起頭:“那就是一只七星瓢蟲,俗名叫花大姐——你再看看那把扇子,扇子右下方也畫着一只小甲蟲,那是祁天他媽媽添上去的,她說這樣一上一下兩只甲蟲才算對稱。”
說完,他就走進了廚房。
初晴轉移視線,在扇子上找到了那只後來才添上去的小甲蟲,驚奇地說,“這兩只蟲子畫得一模一樣,我還以為是同一個畫家畫的呢,祁天,你媽媽真厲害。”
祁天怔怔地站在原地——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媽媽她……會畫畫?為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
爺爺跟媽媽的關系不是不好麽?怎麽會允許她亂動他所選中的畫,而且語氣還這麽驕傲?
這是他第一次發覺,原本牢固地占據了他的記憶的那些事,就像河水中的明月的倒影,似真似幻。
側牆上裝着小燈,把水曲柳樓梯照得亮亮堂堂,窗邊樹影搖晃,如剪紙般淡白的月亮在天際顯現,眉眼秀麗的女孩兒從絹畫前擡起頭,望向身邊的少年——
他的神情茫然,甚至帶着一絲脆弱。
天上白雲聚了又散,和暖春風來又往,南城海濱驚濤石旁碧色海浪堆聚破碎一次又一次,時光就這樣匆匆走過。
可他仍是那個走不出喪母之痛的小男孩。這幢大別墅如此的精致華美,卻只是凸現出他的孤獨。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在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