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微雨第一次見到齊銘時她十歲,正是該躺在母親懷裏撒嬌的年紀,她卻穿着破爛不堪的衣衫走在料峭的寒風裏凍得直發抖,手裏是一張發黃的藥方,可是她沒錢抓藥,每一次走進那間藥鋪,她心裏就有一種難言的抵觸,那個肥胖惡心的老板經常用一種赤裸裸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裏的東西她太懂了,只要閉着眼睛從了他,就能換回父親的命,于是她忍了,當男人油膩膩的雙手慢慢的撫上她的腰肢,她明顯的抵觸并深深的顫栗,可那男人仿佛受了什麽鼓勵似的笑得更開心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瘋狂的侵占着她的每一分肌膚,沈微雨卻只覺得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細孔都是難受的她想吐,她确實是吐了,扶着牆頭吐得全身虛無,那個老板無疑是狡猾的,每次只給她幾天的藥材,逼着她一次又一次就範,他不着急,他只會用一種志在必得的眼光注視着她,好像是獵人看着落入自己陷阱中的獵物似的,他當然可以不着急,因為沈微雨很急,所以盡管那麽惡心,她還是一次又一次的走進那家藥房。沈微雨自幼喪母,她的父親是一個很固執的讀書人,考了一輩子的功名,最終一無所獲,郁郁寡歡下卧病不起,她聽周圍的老人說沈家其實也是望族,可他父親有氣節有骨氣不願向親人求助,沈微雨聽了這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狗屁氣節,又不能當飯吃,可盡管這樣,那畢竟是她的父親啊,養育了她十年的父親,即便是他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放棄自己,她又怎麽可能不管他的死活。
一個人慢慢走着有一種孤單的絕望,還不如死了算了,活着有什麽好,死了一了百了,沒有屈辱與忍耐,她也許會更快樂,然而這些也只能想想,若是十年前她剛剛落入人間時知道以後的自己會活成這樣,那時她就會親手掐死自己,可是,如今,她忍耐了十年,辛苦了十年,她不會那麽傻輕易地放棄,她要好好的活着,睜大眼睛看着那些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是如何入的地獄,那時,她一定會痛快的鼓掌,甚至大方的送他們一程。。。
“嘶——”正當她想得出神之際,一聲馬的嘶鳴聲劃破天際,她瞪大了眼睛,那匹馬近在眼前,她忍不住後退了幾步最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駕車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嘴裏罵罵咧咧的,“走路不長眼啊!”“你知道車裏坐着誰嗎?”“小命不想要了是不是?”沈微雨不想理會他,強撐着自己站起來卻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無奈只好又坐下。,細細檢查一番原來是腳扭傷了,不過是一會功夫已經腫成了一個小饅頭,那個車夫以為她故意耍賴,剛想開口罵上幾句,馬車裏想起一個輕如銀鈴的聲音,“長安,發生什麽事了?”
緊接着一個紅衣少女緩緩的走了出來,她穿着最耀眼的紅色騎馬裝,美麗的像是初闖人間精靈,那個車夫一見到她嚣張的氣焰立馬消散,畢恭畢敬地伸出手去扶她,少女笑着甩開他的手,輕輕一跳,人已經立在車旁。
“公。。。小姐,公子說了不讓您出來,外頭冷,您還是去馬車裏坐着吧。這裏的事情,奴才能解決。”
那少女沒聽他的話反而一步步向着微雨走來,“誰要聽他的話,他現在睡着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呢,等着他不悶死才怪!”
說話間她已近在眼前,“你幹嘛要坐在地上?多涼啊!我扶你起來吧!”
她說着伸出了手,臉上笑着隐隐有鼓勵的意味,沈微雨卻悄悄地把手背到了身後,她那雙手那麽漂亮,潔白修長,修剪整齊的指甲上塗着大家小姐經常會用到的紅色蔻丹,她想起了自己的手粗糙,暗黑,指甲裏甚至還有黑黑的泥垢,根深蒂固,無論她怎麽努力都除不去,正如她傷痕累累的人生,而那姑娘好像沒有看到她的局促,伸出的手放在半空中對着她微微的笑,就在微雨猶豫的時候,車裏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慵懶的,好聽的,那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并深深的刻在腦海裏的聲音。
“顧小七,誰準許你下車的!”
沈微雨擡頭,那姑娘迅速的收回手,調皮的吐了吐舌頭,連忙回頭,那一天很冷,但陽光卻出奇的好,刺得人眼睛疼得睜不開,那個男人一身雪白的長袍,面如冠玉,氣質出塵,一步步的走來,将大紅的披風披在少女的身上,語帶責備,“你前幾天受寒還沒痊愈,出來的時候答應過我什麽,一切都聽我的,只要肯帶你出門,小賴皮,就是不聽話。”
那少女沖他眨了眨眼睛,小聲怒囊道,“啰啰嗦嗦,真是個管家婆!”
男人笑着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低頭撿起地上飄落的藥方,少女邊誇張的喊痛邊湊過來看,“欸?這個人病得不輕啊!”
男人嘲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又懂?”
少女不滿的捶了他一下,“怎麽不懂?我也是從小學醫的好不好?”
男人沒再理她,低頭看着坐在地上的微雨,輕聲問道,“起得來嗎?”
沈微雨動了動,想說自己可以,但終究還是放棄的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麽,她想要依賴他,想要讓他留得久一點,想要再和他說說話,可那男人微一皺眉,對着身後的車夫道,“你去找輛馬車送這位姑娘回家。”
那個車夫彎下腰答了一句“是”。
男人如墨般幽深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伸出手将疊得整整齊齊的藥方交到她的手上,“收好吧,看病比較重要。”
很多年之後,沈微雨都會想起那一幕,仿佛一幅靜止的畫,被她深深地刻在腦海,她記得他的雙手潔白而修長,大拇指與中指之間有一條不是很明顯的刀疤,她記得自己的手不住得冒着冷汗,以及夾在藥方中間的一張銀票,那張銀票她沒有用過一直細心的保存着,那間藥房她也再沒去過,當天晚上她執着了一世的父親終于閉上了眼睛,臨死之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堅強的女兒,為了女兒的将來,他終于吐露出藏了一輩子的秘密。
當今丞相名喚沈翼,在朝中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尤其當他的妹妹沈玉登上皇後之位後,他的地位便更加不可動搖了,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沈翼的母親,當年的那一件事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沈母的丈夫也就是沈翼的生父原只是一個守城門的武将,整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甚至在外面招惹了野女人,沈母是誰,那也是一個雷厲風行手段強硬的女中豪傑,斷是不能接受這樣的背叛的,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強行壓制下,沈父無奈終于下定決心與外面的女人徹底斷絕關系,可就在這時,外面的那個女人懷了身孕,沈父大喜過望,要知道他與原配成親三年還是一無所出,這下子,連沈母的親人都開始勸說她接受這個女人,若是以後生不出孩子就把那個野孩子過繼到自己名下也算有個依靠,可沈母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最後也只能勉強讓那女人做個妾,卻不得邁入沈家的大門,一輩子只能住在外面,第二年,沈母的肚子也算争氣,先是生下了沈翼後又産下沈玉,這下子,外面的那對母女徹底的被趕出了家門,再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而沈母早對丈夫寒了心,只一心一意的培養自己的兩個孩子,于是才有了今天的沈翼和沈玉。
臨死前,微雨的父親緊緊地拉住她的手,老淚縱橫,“當年那個小妾剩下的孩子就是我啊,所以說當今的丞相沈翼就是你的叔叔,皇後沈玉就是你的姑母,沈老太太幾年前就過世了,沈翼來找過我說是不想讓沈家的後人流落在外,可我拒絕了,我娘這輩子沒踏進沈家的大門,她讓我争氣,可憐我考了一輩子的功名還是沒能為她争口氣,可是你不一樣,孩子,回去吧,那裏才是你的未來!”
沈微雨後來真的進了丞相府,為了隐瞞當年的家醜,沈翼将微雨過繼到她一個小妾的名下,沈微雨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人人都以為她是個極為乖順的女子,可是她卻在心底冷冷的哼了一聲,轉來轉去竟還是妾出,不只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她竟只覺得這種施舍諷刺之至,誰會覺得開心呢,有病才是。
沈微雨去過很多次皇宮,也見到了那個救過她的男人,雖只是遙遙的一眼,卻是彌足珍貴,原來他叫齊銘,而與這個名字經常聯系在一起的是顧念卿,她知道她就是那個紅衣少女,其實算起來她才是真正幫過她的人,可沈微雨卻恨她,準确來說是嫉妒,是的,她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她嫉妒那個與他并肩的女子,她希望那個女子是她,就算不是她,也不能是任何人,她開始暗暗的努力,她想做一個配得上她的女子,于是不管做什麽她都要求自己能盡善盡美,直到成為今天的沈微雨。
幸福有時候來的太快也會讓人措手不及,嫁給齊銘?那是她的夢,她以為她會抱着這個夢孤單苦等一輩子,可是那份血紅色的婚約讓她徹底驚醒,開心的差點跳起來,成親的那一天,她手裏握着那張殘破的銀票心中一片晴好,坐在他的房子裏一心一意的等着他回來,從天黑等到天亮那個身影卻遲遲沒有出現,後來她才知道幾天前顧念卿逃出了皇宮,六爺每天都會出門搜尋即便是成親那天也不列外,沈微雨聽着家奴的禀告,并沒有像常人想象的那樣大鬧一場,反而溫和地笑笑囑咐下人不要聲張,她褪去大紅的喜服,像往常一樣梳洗打扮,本就是夢一場,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真正的相信過,現在夢醒了,這樣才真實嘛,這就是沈微雨本來就要面對的人生。。。
思緒中斷,沈微雨的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的笑,我從來都不是什麽良善的人,因為我一直都知道想得到一樣東西就要付出相應的回報,十歲那年我用自己的身體換了一紙藥方,那是一條不歸路,可既然我已經踏上了就從沒想過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