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黑白無常(五)
“哥哥, 我叫綠株,你叫什麽啊?”
“鄙人貧賤書生一個, 姓名不足挂齒。”
“哥哥,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可以嫁給你麽?”
“鄙人孤身一身漂泊慣了,不敢拖累姑娘。況且, 我一心投于讀書事, 無暇及此。”
“哥哥……”
他揉的劇痛的頭坐起來,朝四周看了一圈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身處地府裏了!哦, 對了,他是被一個白衣姑娘帶過來的, 那姑娘喚他……
“黑哥, 你醒啦!”
她眼裏閃着期冀地撲到他懷裏, 卻覺他身上一僵。擡眸看去,那眼底卻不是她熟悉的神色,而是一種帶着疏離的陌生感。
“我……”他本欲開口告知她自己的姓名, 卻在她眸中剛添失落的那一刻而閉上了嘴……即便他憶起了從前的一切,端起了二十多年來所學的禮義廉恥, 卻也忘不掉那些糊塗日子裏心上心下只為她一人而動情的悸動!
之前的他是水鬼,失了生前的記憶,也忘了那滿身一板一眼的書生氣。被她帶到地府的這些日子裏, 她是唯一肯對他好的人。即便那抹好感是建立在一個已逝之人留在他身上的影子上……
從前渾渾噩噩的那段日子,也不該就說他笨的一無所知,她眼中的流光,喊黑哥時的語氣, 以及偶爾莫名爆發出來的脾氣他都感覺的到,只不過,大智若愚,就是不想明白罷了。
渾渾噩噩一點,有時候倒比明明白白的要好過一點。
但如今……
經歷了昨日那不知何緣由的一場昏迷,他被夢裏那個稚嫩的聲音給喚醒過來。
他是個書生,于林中避世讀書之時偶遇一山間精怪,吓得半死,逃離山上溜至村口,慌張中失足掉進湖中,成了水鬼。
他都想起來了,腦子也不像之前那般渾噩,凡做事當先過腦,被那些所謂的規律洗禮過一番才束手束腳地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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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之前那般說抱她便抱了,說睡得一個屋子便睡了那樣,倒着實是挺渾渾噩噩的,那家的小子這麽沒規矩,定會被人喚作風流的,重則便是浪蕩。
他好像記起了她曾說過自己是地府的白無常,便頓了頓喚她道,“白姑娘,男女授受不親,就是鬼,也該守規矩些!”
她抱着他的動作一僵,随後垂着眸慢慢磨蹭着離開了他那處,幾步走到桌子跟前,喝酒似的執了杯茶水豪爽地一飲而盡。
“怎麽,想起來了?”
他點頭,承認的竟有些為難,就一個字而已,他也不知怎的話到了嘴邊偏偏自己就猶豫了起來。
但到底,還是開了口,只一個音,“嗯!”
她又倒了杯茶,自嘲似的輕笑了一聲,本欲再次一飲而盡而又不知為何中途停了那麽一下,來不及流回杯子的茶水順着她嘴邊流到了脖頸,最後被棉麻的衣料吸收,洇濕了一小塊水跡。
“輪回的路你該知道的,想走便走吧!”
他再擡頭,屋內便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門被風吹的吱呀一聲關上了,門外漸漸遠去的身影也被擋了個嚴實。
他好幾日沒在無常府見過她了,不知她去了哪裏,總之是沒回來。
地府大的很,他只識得去輪回門的路,但是他沒有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麽,卻總是邁不出這一步。
一旦動了離去的念頭,腦子裏就忍不住想起她撲進自己懷裏喊黑哥的畫面,若是對自己再狠心一點,便滿腦子都是那夜她縮在他懷裏的畫面,耳邊,盡是她一聲一聲的“黑哥”。
這一日,他終于定下了離去的念頭,手邊剛摸到門板,門口便立了個身影。
“黑……嘿!”
她嘴角挂着半抹笑,像是吃什麽卡住了一般,那表情詭異極了。
“要走了麽?”
“嗯。”
“道個別吧,我帶了酒!”
“好。”
那夜兩個人都伶仃大醉地歪倒在門前。
說好的告別,卻誰也沒開口說一句話。
迷迷糊糊中,他便只記得,那夜的風吹的挺久的,風聲總在耳邊漱漱的響。
第二日他從地上爬起來,無常府裏卻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若不是那滿地的空壇子,他真以為昨夜就是場夢。
雖說記憶裏記着的,昨夜誰也沒有說話,但他這腦子裏,不知為何總是多了個聲音。
“我就是把你當成了黑無常的替身,我喜歡他,可是他死了,死在那綠油油的忘川河裏,魂飛魄散了,連渣都沒剩下!那日在凡間見了你,就覺得你的眉眼和他很像,于是就帶了你回來。我不善良,我是勾人魂魄的無常,是凡人口中的惡鬼,對你好,就是因為你像他。你可別覺得我好心。那日你暈倒,是因為有人在凡間施了招魂術,我沒放你回去,你別怪我!投胎的時候直接去就行,我和他們說好了,給你投的好人家,就當這幾日你陪我的報酬吧!那麽,再見……”
他渾渾噩噩的不知這話是她什麽時候說過的,只清晰地記得這內容了。
一只腳剛邁上門檻,腦子裏忽的又想起來一句,她說,“你不茍言笑的樣子,簡直更像他了!可我還是喜歡你之前笨笨的模樣……”
他腳步一頓,心口突然一陣抽痛,腦子裏盡是之前的畫面,阻攔着他繼續朝前走。
“請問,這裏可是無常居住的地方?”
不知何時來了人,他擡頭,入眼只見一片墨黑,再往上看,來人的臉簡直精致得不像個凡人。
見他點頭,墨錦淡笑着道,“我來這裏找無常大人,有一事相求,請問你……”
他眸光一閃,随後攥緊了拳頭,幾乎是搶着沉聲道,“我是這裏的黑無常!”
墨錦臉上笑意更深,“那正好!”
他搖頭,低垂的眸中掩飾了一瞬的慌張,“白大人不在府上,我是新提上來的黑無常,不一定能幫上你的忙。”
墨錦笑意不改,心下卻已明了面前這少年撒了謊。
“那個黑無常,你沒事吧,我聽說你差點掉到忘川去了!”
他擡頭往墨錦身後看去,是一身花花綠綠的判官。
墨錦的目光在兩個人之間打了一個轉,所以,這少年究竟隐瞞了什麽呢?
“生死簿我已經找全了,怕你惦記,所以來知會一聲,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來關心你的麽。哦!對了,你今日怎麽沒穿的一身黑啊,你這身衣服穿的,倒像個書生了。”
判官一來就極自來熟地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從他身側走過坐到院子裏的桌椅上了。他只得朝墨錦點點頭,把他一同迎了進去。
墨錦倒也沒推脫,淡笑着走了過去,落坐在判官身旁。
判官後知後覺地才看到了墨錦,“你是……”
“我是打凡間過來,求無常大人幫忙的。”
他低頭揪着身上的淡青色袍子,聽見墨錦這麽說才接了句話,“判官也是地府頂有名的一位大人,你有什麽事找他也是可以的。”
墨錦對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而後目光轉向判官,說明了來意。
他見此狀才松了一口氣,松開了手,袍子上給他揪得起了一撮褶皺。
他執了桌上的茶壺道了句添茶便匆匆走進屋子裏去了。
關上門的時候才發現衣襟的後半部分已經給冷汗打濕了,剛才墨錦問的時候,他不知怎的就頭腦一熱應了去,此時才覺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
他剛才……明明說好要離開的,此時,卻又不知不覺間多了絲羁絆。
添好了茶端着出去,院內兩人暢談正歡。
他攏着衣袖坐在一旁聽着,全然不想想起自己即将要離開的事實。
“所以,直接将孩子們送入輪回門便好了吧!”
判官一邊抿着茶一邊點頭,“那惡毒女人我好像聽見過,應該是被送去十八層地獄了。”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墨錦笑着将目光轉向他那,卻是對判官說着話的,“我還有一事相求,凡間有一癡情小友,是個名喚綠株的樹妖。戀上了個凡人,卻陰差陽錯地露了原型将那人吓死了,她心有愧疚,不知該做何補救。”
判官大笑着搖頭,“這種事說是罪孽也是罪孽,說是無過也是無過,全看那凡人怎麽看,那凡人若是沒有太多的恨意,小妖也背不了多少罪孽,頂多下一世吃一點苦頭,算不得大事,不用擔心。”
墨錦笑着搖頭,“那小妖不在乎自己會不會遭報應,只是一心心疼那個凡人,愧疚難耐。”
他聽聞出墨錦的話中意,嘆着氣道,“不怪她。”
判官不知他便是那少年,笑着拍他肩膀,“我和黑兄想的一樣!”
墨錦看向他,面色不改,“她為他招過魂,卻沒等到。不過,她說她還是願意等,再等一個輪回也無妨。”
他也看向墨錦,道,“一廂情願的等待,不值得。”
墨錦站起身,漸漸變成俯視他的姿态,“那你,又在等些什麽?”
他心口一滞,面色忽的蒼白。
判官剛要問他怎麽了,就覺得腳下的地面突然一陣晃動,院子裏甚至裂了個大口子。
判官一拍桌子,大叫一聲,“壞了!”随後就拉着墨錦的手匆匆往外走,“冥王又喝假酒了,快走!你不是這裏的人,肯定會被突然打開的地獄之門吸走的!”
墨錦一回身拉過他的手,面色嚴肅地對他道,“跟上!”
判官還在一旁咋咋呼呼,“诶呀,他是黑無常,不用管他了,你快顧好你自己吧,快跟我去輪回門,那裏離凡間最近了,我送你回去!正好你把娃子們也一起送進去!”
墨錦回頭看了判官一眼,卻依舊沒有松開他的手,帶着他一起走了。
墨錦知道,他,根本不是黑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