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挂電話後,凝視照片牆許久, 随後, 打電話給周瓊,難得的, 對方迅速接了:
“陳清焰,算我們怕了你,行嗎?麻煩你能滾多遠滾多遠好嗎?”
他沉浸在照片上簡嘉的眼睛裏, 生動鮮明, 這雙眼睛, 幫着他從另一人的眼淚裏逃出來, 再回頭, 去重新審視那雙迷霧般的眼眸。
“程程怎麽樣了?”陳清焰對這些爆裂的宣洩, 有足夠免疫力。
他只關心簡嘉。
周瓊又足足罵了三分鐘, 語速飛快,陳清焰甚至沒有拿開手機, 一句句聽完, 說:
“我想知道她的情況。”
周瓊眼睛都紅了:“你憑什麽知道?”她說完,有種謬論般的無力感,以她的個性本會無論如何拽上簡嘉去暴打小三,但命運乖蹇,對方是她們童年的仰慕, 周瓊不知道在面對對方時, 要怎麽質問, 怎麽惡語, 包括最後怎麽動手。
“你真的很無恥,陳清焰,你把程程往死裏作踐不說,現在居然還有臉說這種話,我真是服你們這種人的下作!不要再給我打電話,打一次,我罵一次!”周瓊把手機挂了。
簡嘉在門口靜靜聽完她發飙,有沙粒被揉,碾着左心房最柔嫩的肉。一回頭,兩人目光對上,周瓊張了張嘴,沒組織好詞兒,簡嘉卻笑着過來挎她胳膊:
“我剛領了份獎金,請你吃飯?”
女魔頭只認能力,她冷酷、堅硬,像沒有任何感情的黑金沙,但又閃爍着黃金的光芒,對待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以理所當然的态度一腳踢開,并且,以理所當然的态度折磨,哦不,鍛煉着小朋友簡嘉,在她完成第一個項目後,利索給了相應鼓勵新人的獎金。
并不小氣。
“不想吃,最近吃外頭的東西吃的反胃,咱們去買……”周瓊忽然留意到茶幾上多出一紮粉瑩瑩的鮮花,很美。
“随心訂又送花了?這什麽啊?”
“切花芍藥。”
Advertisement
簡嘉撫了下花朵,覺得她們在對白,不乏溫柔,世界并不蒼老,即使她年輕。
公寓裏有條不紊,陳清焰冷漠瞥了小陶八次,小陶爆出五回方言,兩人旗鼓相當。
他看着小陶把便當裝好後,走出的廚房,打電話聯系騎手,送下樓。
之後,他帶好東西打上車,沒有猶豫,開始撥簡嘉的號碼,一個一個數字按下去的,他以前沒留心過她的號碼,從通訊錄裏翻,備注“程程”。
這個時候,騎手尚在路上。
簡嘉出來買份冰淇淋,在挑口味,手機忽然響起來,陳清焰的號碼在視線裏開始搖擺不定,她冷淡地朝右一劃:
“陳醫生,因為姥姥還有複查,我跟你,只是醫生和病患家屬的關系,請不要總騷擾我。”
她生氣的時候,聲音也是軟的,甜的,像草莓蛋糕,陳清焰的感覺的确如此。
“程程,好些了嗎?”他問,深邃的眼往車窗外看。
“和你無關。”簡嘉發現自己變得愛生氣了,尤其是,在面對這個陰魂不散的前夫時。
“我想你。”他說這話時,幾乎面無表情,但嗓音奇特,刮辣辣的灰暗和深情。
出租車司機從內後視鏡裏,打量了一下他。
簡嘉忍無可忍,如果,陳清焰在她面前她也許會一個激動把冰淇淋扇他臉上,但只存在于幻想,她做不出。
她直接挂了電話,低下頭,把陳清焰屏蔽了。
為什麽陳清焰越來越像個神經病?
不,他壞透了,他和最愛在一起,但不打算讓她重生,簡嘉忽然覺得陳清焰像個黑洞。
事實上,長期從事高智力活動,那種嚴謹的、精細到令人發指的;以及浩瀚文獻的包裹,都讓陳清焰不可避免地産生了兩種人格--
科研人格,世俗人格。
這兩種人格在某種程度上,充滿隔閡,他有種讓一般人難以忍受的锱铢較量,這顯然,在醫學上非常容易出成果。
陳清焰的偏執、風格顯著的邏輯體系,不僅僅是十年熱寂戀情的影響。
他值夜班時偶爾會重拾中學時對物理學的興趣,那時候,他極為年輕,興趣廣泛,專攻醫學是後來的事情了,也就是這幾天裏,陳清焰頻繁想起德國物理學家克勞修斯所說:
“在孤立的系統內,分子的熱運動總是會從原來集中、有序的的排列狀态逐漸趨向分散、混亂的無序狀态,系統從有序向無序的自發過程中,熵總是增加。”
他願意反向而行,至少,當下這個念頭是清晰無比的。
以他的性格,一旦決定反熵增,又是一場重建似的專注和投入,不會回頭。
下車時,出租車司機忍不住又多看兩眼這個英俊年輕的沉默男人。
陳清焰邁着兩條長腿,走進酒店。
他手裏捏個牛皮紙口袋,輕輕的,一扣一扣在腿側。
開門後,不出所料,周滌非的身子豔情決絕地撲到懷裏來,他被她深深撞了一下。
“滌非,不要這樣。”他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要把她從胸膛裏拉開。
他太高,以至于像高潔不語的神祗,對匍匐的信衆,悲憫而無情。
“我說過,你不可以這樣對我!”周滌非緊貼着他輕顫。
她把他手裏的東西奪過,扔開,去胡亂解他的腰帶,陳清焰不想傷害她,但周滌非太瘋,不得已,他用一只手制服了她:
“滌非,我是來和你談事情的,我們不能這樣。”
她失魂落魄地望向他,停頓幾秒,淚水朝他湧過去:“你真的不愛我了?是不是?”
“你覺得愛是什麽?無盡的等待?反複無常的痛苦?還是,一方對另一方毫無底線的永恒縱容?”他去撿口袋,坐到沙發旁,想點煙,周滌非冷眼看着他的不方便,無動于衷。
她也太驕傲。
當年,她絕不是因為偏科才選擇文科,相反,她理科成績同樣優異,老師曾委婉暗示将來理科就業面要遠大于文科,但周滌非是絕對自我的人,不會聽,她只能聽見內心的聲音。
選擇了文科,因為喜歡。
就像此刻,她明明知道應該去照顧他一下,但動不了,因為她不願意。
“能幫我抽出一支煙嗎?”他問,皺眉看她。
“那是你自己的事。”周滌非含淚又冷又熱地注視他,那種輕盈的沉重,讓人火大。
但陳清焰還是沒有生氣,他不勉強。
他把最珍視的一封信拿出,上面,是讀高中的少女周滌非寫的第一封信:
我的世界本來只有兩種顏色,枯黃和蒼白,枯黃的是靈魂,蒼白的是臉面,唯有你,是缤紛的。
那種沉靜的哀傷,曾無比精确地擊中陳清焰,他是那麽被需要,而且璀璨。
他不算文藝青年,但也會讀書,最喜愛的作家是美國的cormac arthy,周滌非對他而言,是一見鐘情,之後,激起強烈的憐惜感。他對她的感情,符合喜愛的作家的風格,簡潔,但沖擊力猛烈。
“你的每一封信,我幾乎到成誦的地步,但有件事,”陳清焰把簡嘉的日記本攤開到她眼前,“你能跟我解釋一下嗎?”
周滌非看都不看一眼,她是空的,仿佛和整個世界都沒有任何一種契約關系,陳清焰等了片刻,拉回她:
“好,我直接問你,滌非,為什麽信上的字跡,和我妻子的字跡一模一樣?”
周滌非只聽見“妻子”兩字,她瞳孔炸裂出無數個芒點:“你的妻子?”
和他對話,周滌非有這種本事,可以屏蔽掉她認為不重要的一切,只保存致命的。
那是她幻想過無數次的身份,但在他口中,俨然是另一個人。
“你要和我分手是嗎?你不要我了是嗎?”她忽然迸發出一種柔弱的咄咄逼人,痛到變形。
陳清焰黑水晶樣的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是她很久以前的倒影,他說:
“是,滌非,我不能對你撒謊,你知道,我這個人最不願意撒謊,我可以繼續幫助你,只要你有需要,但對不起,我不能再以過去十年裏的那種身份。”
他還在說,“我為你動過情,也用過情,我愛你很久,這都不是假的,但現在,我想我們到此為止,我是說,男女戀人關系。”
突然的攤牌,把十年濃縮成一件褴褛衣裳,腐朽的,衰敗的,丢在腳下。
當初,他愛上她,只需要她輕輕擡起神秘幽深的明眸,瞬間成永恒。現在,他只是明白一件事,兩人不會是同一處歸途,但在陳清焰的人生字典裏,同樣的,沒有“後悔”一詞,哪怕代價巨大,哪怕光陰無法逆流再回首。
所以,他最後選擇真誠地告訴她:“我從沒有後悔愛過你,滌非,我希望你也是。”
周滌非驚恐地看着他,沒辦法把聽到的每一個字,轉化成,自己相信的聲音。
“是因為簡嘉嗎?”
“是,但也不是,無論有沒有她,我們都沒有未來,”他走過來,解下她手腕上絲巾,“我阻止不了你自毀,即使我在你身邊,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因為你從來沒信任過我,你不願我和一起分擔,你的世界我進不去,同樣的,我在想什麽在乎什麽,你也不知道。”
“你愛她什麽?你要和她再結婚嗎?”周滌非眼睛裏徹底淪為荒野,她固執地用那雙眼睛,陳清焰深深悸動的心靈窗戶,長滿他。
“我和她在一起,很快樂,她讓我有安全感,只是我辜負她。”他說完,非常沉默,過了十幾秒,“我并沒有想過我有多愛她,我沒時間,只知道我不能再拉扯時間,我要去做,等我慢慢把一切弄透徹,一切就太晚了,所以,我不能等,我只想實話實說。”
這是最簡單的道理。
周滌非搖頭:“你是叛徒。”
陳清焰眼睛一暗,他不想讓兩人陷入難堪的争吵之中,而是把書信裝好,至于簡嘉的日記本,他也不再勉強,一起裝袋。
她依舊一分一毫不願正視兩人之間存在的種種問題。
周滌非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打斷一切,她不動,陳清焰過來接了。
“是周女士嗎?請您小心,有人可能要去您的房間找麻煩,我們沒辦法,他們人很多……”
對方很急。
陳清焰皺眉,第一反應不是酒店幹什麽吃的,而是,什麽人來找周滌非的麻煩。他沒來得及問,周滌非忽又抱住自己,不肯放手。
下一刻,清潔阿姨被挾持用萬能卡打開房門,沖進一群人,鏡頭亂閃,對準兩人,連帶着嘈嘈雜雜紛亂的人聲。
陳清焰被閃光燈打得眯眼,兩人擁抱的畫面,肯定被拍到了,他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這會傷害到程程。
他沒說話,推開周滌非,轉過身,順手撈起周滌非喝剩的酒瓶,面孔上,呈現一種烏雲般的鏽跡,上前擡起酒瓶對準最前面的一人狠狠砸了下去。
場面頓時陷入混亂。
有人想推搡他,陳清焰擡起長腿直接把人跺倒,但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坐輪椅的商人。
堵在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