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周滌非整理下思緒,事實上, 一旦觸動記憶閥門, 她向來都有刮骨般的清醒和痛感。
電話撥回去:“你想做什麽?”
這個號碼,經年未變。
“只是想問候一下。”
周滌非捏碎了玫瑰花瓣, 非常冷酷:“不需要,我很好。”
“他很快就要舉行婚禮,你也很好?”
兩人的對話以一種奇異的和諧進行着,彼此清淡, 但沒有任何想要撕破臉的意思。
“如果你真的為我好, 就不要提他。”周滌非熬着眼,被玫瑰刺傷,她的黑裙與花同色幾乎。
“好, 我不提他, 我的意思是, 既然你們願意斷的這麽徹底, 你可以考慮我,別人能給的,我同樣給得起。”
孩子一樣的天真和毒辣, 兩者都毫無掩飾。
周滌非的臉,一下枯萎哀傷:“我說過, 我不會禍害你們任何一個人。”
“我想要你, 我不在乎。”那頭在短暫沉默後, 眼睛裏, 突然燃起怒火, 她以為她是誰呢?不禍害任何一個人?還是她不夠清楚,她已經“禍害”了每一個人?
玫瑰花瓣,落了一地,玫瑰是周滌非最熱愛的花卉,熱烈,飽滿,大家本來都以為這樣神秘憂傷氣質的婚紗設計師,是喜歡百合一類,相反,她有種弱到谷底而反彈回來的爆裂式情感。
只有玫瑰可以承載,而且,一定是開到近黑的玫瑰。
世界本來就是一團漆黑而又濃烈的絕望。
“我只想你記得,無論什麽時候,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一件事。”對方的口氣宛如影子,又如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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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滌非默然很久,強壓住那股情緒,忍住的,是沒出口的話:
你可不可以再幫我殺死一個人?
然而,又只是嘲弄且虛弱地一笑,她挂了電話。
一夜過後,簡嘉的痛經痊愈。
陳清焰在香港的日程掃尾,忙于各種表格、總結、歸檔。他不讓簡嘉回去,學校裏,重要的事情,只剩畢業典禮、拍照、散夥,再往後,最重要的是六月間的婚禮。
晚上,兩人沒一起吃飯,陳清焰有個應酬,進門洗漱後,他拿毛巾揉着頭發,看向伏在桌案讀書的簡嘉,她一直都沒注意到自己,幾分鐘後,走過去,把人拉起來,推按在大床,“我教你用衛生棉條。”
簡嘉驚呆了。
“我不……”太親密了,她根本沒辦法想象那一幕。
這種沖擊波是無與倫比的。
陳清焰清冷的眼睛裏,幽幽的,他覺得程程驚慌失措的樣子太逗,好像,他說要把她按到馬桶裏一樣。
“陳醫生,你怎麽會?”簡嘉忽然警覺,她又繃緊了。
陳清焰繼續揉着自己的頭發,他其實不愛用吹風機,手一伸,捏了顆她放在桌子上的糖果,剝到嘴裏。
“我不會,但我看一遍教程就會了。”
說完,眼睛裏露出淡淡的揶揄,意思是你很蠢。
快要離港,心情莫名,陳清焰漫不經心含着糖,他穿真絲睡衣,性感,幽暗,沉沉坐在那,像一朵黑色大麗花,不可否認,他是那種又英俊又漂亮的男人。
簡嘉悄悄窺他兩眼:陳醫生懶如一頭優雅的豹子,似乎只要眼波一動,全世界都跟着悠悠蕩蕩。
“我想回去。”她确定他剛才只是發神經撩自己一下,回到桌子旁。
“再等我兩天,一起走。”他不是在跟她商量,是要求。
簡嘉合上書:“不,我要先走,陳醫生,你有工作可是我在這裏沒有。”
陳清焰卻問她:“想做老師嗎?”
簡嘉搖搖頭:“沒感覺,我喜歡數字。”
“那做數學老師呢?”
“我的證只能教英語。”簡嘉對當老師,實在太寡淡。
教師資格證是為她媽媽考的,陳清焰知道,他自己夠辛苦,盡管享受其中的風險與挑戰,但他不希望簡嘉進事務所,那意味着,她也要忙成陀螺,孩子的教育呢?
陳清焰被自己駭一下,孩子,這是他三十餘年為人生涯中第一次想到的物種。
“我訂好機票了。”簡嘉站起來,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這兩天,兩人維持着非常平靜的相處。
但她壓抑,是那種随時随地可以被擊中的壓抑。
他到底見的誰?以後還會嗎?是不是會随時随地可以把自己丢棄?
沒有人會喜歡這種感覺。
簡嘉有點心慌,衣服丢到行李箱外,是陳清焰幫她重新撿到該放的位置。
但他沒吭聲。
房裏只剩拉鏈活動的聲音,簡嘉忽然“哎”一聲,她垂下的頭發,纏住了。
兩人不約而同記起不算相識的第一次碰面,她的長發,他的紐扣。
陳清焰伸出手,耐心的,幫她一點一點解開,防止她再次簡單粗暴,一把薅斷。
“我們一起走,把票退了。”他擡起她的臉,把頭發給往後攏。
簡嘉眼睛微微泛紅,還是搖頭。
小白兔總是十分倔強的,哪怕風雨飄搖。
陳清焰靜默地盯了她幾秒,随後,把她攬過來,嘴唇在額間輕輕摩挲:
“不可以拒絕我。”
他說這話時,毫無感情。
一味索求而已。
某種時候,陳清焰會有一種冷酷殘忍的幼稚。
這和平時在工作上成熟從容鎮定的風格,存在巨大反差。
整個103,從沒有人質疑他的能力。
包括最不起眼的小護士,也承認,陳主任是最有擔當最堪稱妙手仁心的醫生。
這也是陳景明驕傲的地方。
簡嘉被他捆綁在香港最後的日子裏。
陳清焰處理完醫院的事,帶她去迪士尼。
這種地方,童年一旦錯過,其實,是很難重拾興味的。但情侶來,又別有滋味。
兩人玩“灰熊山谷”,突然急墜,簡嘉的尖叫聲混在蔚為壯觀的尖叫聲裏,不分彼此,她去抓陳清焰的手臂,終于在不斷的刺激裏璀璨地笑起來。
當三輛礦車并排的一剎,她亮晶晶的眼,突然迸出光芒,在急促的呼吸聲裏,告訴他:
“陳醫生,我愛你。”
陳清焰聽見了。
一點也不意外。
他無動于衷看着女孩年輕飽滿的臉,一晃眼,好像看見很多年前的周滌非--
如此年少。
但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迅速湧到眼睛裏。
陳清焰低下頭,避開,在最刺激的游戲裏他都毫無知覺,因為,陳景明上過越戰,家裏,有戰争的照片,老爺子的腿,曾經白骨去肉,腸子流一地,塞回去,繼續打。
突然的告白,簡嘉腦子轟然亂響,她沒有後悔,只是心跳得太快。
好傻呀,程程。
簡嘉在心裏說。
下來時,耳朵又清楚了,沒有了混亂的亂叫聲,被一通普通話粵語英語的混搭忽然笑到。
還好,不是節假日,沒有人擠,迪士尼尚且夢幻。
旋轉木馬,好大,好美。
簡嘉很快忘記告白沒回應的尴尬和失望,坐上去,時間變得神奇,因為陳清焰插兜站在那,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她沖他甜甜地笑,但看不到他時,笑又很荒涼。
又一圈,她發現陳清焰不見了。
以為是錯覺,再轉過來,還是沒有他。
他再一次走了。
甚至,都沒有說,程程,等我一下。
簡嘉眼中的世界一下就變得模糊。
她想跳下來,但動不了,像被丢棄的破布娃娃坐在精美的木馬上,一圈又一圈,愚蠢地轉着圈,出不來。
手機響時,是從旋轉木馬走出時,簡嘉一陣驚喜,但備注讓她沮喪萎頓,她清下嗓音,接許遠的電話:
“程程,幫你選了份婚禮禮物,你注意查收快遞。”
态度真誠。
讓人沒辦法推诿。
“是什麽?你不能小氣!”簡嘉強裝好奇,臉上,是止不住的淚水,程程,你真傻,她像只淋了雨的貓咪,不斷罵自己。
那邊,許遠的聲音,時近時遠,她胡亂反複道謝,最後,匆匆挂上電話。
因為,陳清焰突然又出現在視線裏,他在張望,像在找人,在目光觸到她時,邁開長腿,走了過來。
“這麽快?”他問,額頭上,微有汗意。
簡嘉一動不動看着他。
“訂了粵菜,去試試。”原來,他去訂晚飯。
她忽然撲到他懷裏,克制顫抖:“陳醫生,你也不可以随便走掉,要告訴我,你知道嗎?如果跟對方提前說一聲,總是有個心理準備的,這樣會比較好過一點。”
剩下的話,沒有出口:
如果,你不會改變,我不會原諒你,一定。
她不要做永遠被抛棄的一方。
她會把陳醫生也關到“監獄”裏,和自己,永遠隔絕開。
哪怕,會很痛。
陳清焰摸摸她的臉,潮濕的,他沒有穿風衣,在香港,用不到,這樣的季節,在南城也穿不到,但他想再用風衣把程程裹起來。
“你不餓嗎?”他不小心踩到她的腳,笑了一笑。
含含糊糊的。
“你踩我腳了。”簡嘉抹去壞情緒,提醒他。
“對不起?”陳清焰好笑地道歉,簡嘉撇下嘴,“說對不起時,要鞠躬。”
她念小學時,班主任總是強調這點,大家都好懂禮貌,長大後,卻總是張狂得不如幼兒園大班小朋友。
這小孩……
陳清焰似笑非笑地又踩她一腳,白色帆布鞋,髒髒的,本來,今天,她被意外踩了好幾腳。
簡嘉看看他,忽然,攬住他的腰,直接雙腳都踩了上去,壓着,陳清焰怕她仰了,下意識環住她:
“程程……”
對她忽如其來的調皮勁兒,束手無策,明明,剛才好像在哭的。
這小孩。
他蹙眉的模樣,有那麽點無奈。
“陳醫生要好好道歉,否則,我會生氣的。”簡嘉柔聲細語,借着燈火輝煌,臉變得,粉撲撲。
夜風暖暖地吹。
陳清焰低笑兩聲:“怎麽算好好道歉?”
他沒意識到,自己,真的像在戀愛,瑣瑣碎碎的,點點滴滴的,浪漫和小細節。
和周滌非,他太緊張,太勞累,以至于兩人從來沒有所謂的輕松愉悅時刻,他像捧着珍奇琉璃,怕一不留神,跌了,拼湊不回去,暴殄天物,真是罪過。
“嗯,”簡嘉松開他的腰,全靠他的手掌撐着自己,點他的胸膛,問,“心髒在哪裏?”
她溫熱的呼吸,夾雜淡淡的馨香撲到臉上來,陳清焰捉住她的手指,找對位置,回答她:“這裏。”
“好好道歉,就是說這裏要非常坦誠。”她說完,又忽然從他腳下跳下去,閃他一下。
陳清焰的懷抱空出個片段,像聽寫,忘記了某個字,補不全。
她已經輕快地跑了。
陳清焰笑笑,追上去。
粵菜的精髓是尊重食材,雞有雞味,魚有魚味。簡嘉無論吃什麽東西,也非常尊重食材,這一點,陳清焰深深領教。程程的飯量,讓骨科專家納悶:我是因為工作,而她,為什麽要吃這麽多?
而且,永遠纖細。
好在,胸脯發育的飽滿而又柔軟,小屁股也很好。
陳清焰忽然想起程述曾經評價她的那句話,微微有些不适。
不是節假日,看煙火時,周圍沒有一邊嗑瓜子一邊瞎哈拉的各路群衆,頭頂是星空一樣的美麗世界,簡嘉的眼睛裏,也閃耀煙火。
而陳清焰的眼中,盛大的煙火,投進來,映照的是一片虛空與流離。
他轉過臉,看着簡嘉,久久的,沒有移開目光,終于,在她笑眼彎彎再一次仰頭時,說:
“程程,我想看你穿婚紗。”
如果,沒有比煙火更寂寞的周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