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簡嘉忽然進來,仰頭:“不可以用濕布擦, 他這個實木……”
腳底踩到東西。
“程程!”周瓊下來, 瞪着眼,搶着和她一起撿散落的信件, 很多, 簡嘉本要說話的,但看到淺綠信箋,愣在那。
兩人同時擡頭, 對視, 一剎那, 變作六年級的小學生。
都在用眼神問彼此。
“我, 我不是故意的,程程, 我就是好奇,陳醫生這個鐵盒子我見有把鎖,我就……”周瓊說的雞零狗碎,但,這都不是重點。
簡嘉低着頭,讀那些熟悉的句子, 以及, 看自己的筆跡。
兩年的書信。
迷路了。
她腦子裏, 第一喚醒的, 是救護車, 亮閃閃的急救燈, 曲曲折折地響,一共三次,對,兩年三次。
“陳醫生跟……”簡嘉說不出來那個名字,剛發現,她們不知道全名。
周瓊快速把信收好,咔嚓上鎖,把簡嘉薅出來。
“當你什麽都不知道,不要說!更不要問陳醫生一句話!”周瓊把她嘴巴捂住。
兩個小學生的秘密。
她們當年窩在簡嘉的小書房,當作補習,誰也不會懷疑。
沒有人會告訴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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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嘉出神地想陳清焰,一顆心,縮成小核桃。
他一點點撬開她。
“可為什麽是這樣?”簡嘉神志虛渺地開口。
她是A,坐在桌子上為B給C抄信,然後成為一個關于D的想象故事,但迷津裏分叉無數,也許,最後一秒,呈現的是一個關于E的結局。
旁邊站着F君,周瓊。
還有不為人知的G。
信件,讓兩人的童年同時變成卡夫卡的城堡,永遠,不能再抵達。
周瓊喝水壓驚,慈悲口氣:“誰沒談過幾個戀愛,就算是,可陳醫生現在是跟你結婚了。”
這本沒什麽。
但為什麽又是這樣?
簡嘉咬着唇:“你幫我開開,我想,再看看。”
“看什麽?”周瓊無力望天,“我記得你抄了一本子,哦,我也抄了,背好久。”
小學生當好詞佳句摘抄,偶爾用,老師驚為天人,兩人默契得很,你用這句,我用那句。
七年級,簡嘉心思變了,綿遠的,她忘記自己會長大,覺得真是自己在跟素未謀面的大哥哥通信,她開始,緩緩的,慢慢的,喜歡上他。
那個時候,謄抄完,臉紅着偷偷去親信箋,再偷偷的,自言自語喊“學長”。
保鮮袋一樣。
淺綠色信箋,要和底稿,物歸原主。
她只不過是抄寫員。
瘦勁的柳體,橫,逆鋒起筆,回鋒減弱,要壓筆回勾,骨力開張。
“曉菲姐姐,你男朋友長什麽樣子?”簡嘉是六年級,小學生,懵懂的第二性,但偏尤其好奇,男朋友,尚且是一個幽微詞彙。
被喊“姐姐”的曉菲笑容憂郁:“他?睫毛很長,很高,很英俊。”
“很高是多高?”小學生沒概念。
曉菲的白裙子飄到花園臺沿,踩上去,美麗的少女,居高臨下,笑出害羞:
“就這樣吧。”
“哇!”兩個小學生啧啧稱奇,“好高呀!”簡嘉心裏說,長大後我會嫁給他,小學生的天真。
去跳皮筋,沒足夠人手,讓家裏的狗在那撐繩。
“我見過牛的眼睫毛,在老家,超長,”周瓊等美麗的身影走開,神秘地賣弄,“她的男朋友,眼睫毛會比牛的還長嗎?”
笑到扭曲。
跳完繩,曉菲過來“輔導”她功課,溫柔地摸着她兩個高馬尾,上面飛蝴蝶結:
“程程,你的柳體跟我的是雙胞胎。”說完,淺綠的箋紙給她。
她被她選中。
“那我跟姐姐也是雙胞胎!”簡嘉哼哧說傻話。
曉菲靜靜地看着她,默然半晌,“不要說這樣的話,程程,答應我。”
簡嘉咬鋼筆帽,怕她生氣,但曉菲姐姐永遠溫柔可親,從不生氣,她眨巴兩下眼,用力地點頭,跑出去,給曉菲拿餅幹果凍,希望對方喜歡。
“你不要長大就好了。”曉菲說這話時,只有自己聽到,眼睛裏,盛滿一大顆眼淚,簡嘉一歪頭,看到了。
對面,窗臺,放着虎皮蘭,虎視眈眈。
“程程,哎,你要全部複習一遍嗎?”周瓊打斷簡嘉的思緒,聳着肩。
她慢慢把信折疊,忽然說:“我想不通。”
周瓊沒辦法回答,含糊的:“那就不想,反正都過去了。再說,回頭想,當時本來就發生的奇奇怪怪,明明她自己可以,”說完,自嘲,“也沒找我啊!”
“可陳醫生,留着這些信。”簡嘉喃喃,他,還在愛着寫下文字的人嗎?
“留些紀念品,也正常啊,我初戀送的項鏈一直鎖櫃子裏呢,這沒什麽,雖然,十塊錢一條。”周瓊知道她的意思,拍她腦袋,“你沒戀愛過,不懂,這很正常,簡同學。”
風卷殘葉一樣,把信掃走。
原封不動放回去。
兩人又守住一個秘密,共同的。
吃飯時,簡嘉突然擱筷子:“你看我,是不是長得很像曉菲姐姐?”
“不像啊!”周瓊記不清姐姐具體的五官了,只記得,她們都覺得姐姐好美。
因為她穿白裙子,再插對翅膀,能當天使。
曉菲也希望自己的傷口裏,能長出,翅膀。
但更多的,卻穿黑裙子,那樣,很《櫻桃園》。
“一點都不像嗎?”簡嘉不死心。
周瓊吸溜喝湯:“她比你好看,所以,不像。”
簡嘉托起腮,仔細回想,嗯,是的,姐姐眼裏有湖水,還有薄紗似的霧氣,她其實不愛笑,唯獨那次說起男朋友身高時特別地笑。
匙放下時,湯濺過來,一滴,簡嘉哆嗦一下,仿佛是十年前沒掉的那顆淚,此刻墜落,砸得碗碟都好痛。
簡嘉在走神。
她離開椅子,到閣樓,把自己的小皮箱拉出來,翻出那本《地獄一季》,混亂,虛影間是一叢暗紅的鮮花。
時間像史前的河流,把人和事,隔開。
但畢業季的忙碌,讓簡嘉,暫時忘記這一切。因為過去對人們來說,也是個巨大的泡沫,泡沫,是留破滅的,希望,才是留給明天的。
法語班那邊,再次聯系她,主動的,新老師把學生幾乎帶的跑光,沒辦法,又想起簡嘉。
她毫不猶豫答應,晚上,重新趕過去。
其間,簡母去103複查,做檢查,拿藥,陳清焰卡上的數字不得不減少,簡嘉把每一筆開銷,短信編輯給他。
他看着短信,不當回事,直接撥回去電話:
“程程?”
他總要先喊她一聲。
“陳醫生,”簡嘉喉嚨眼跳一下,“我在。”好像他知道了所有。
“錢的事,沒必要這樣,聽明白了嗎?”他在健身房揮汗,停下來,拿起運動飲料。
簡嘉做不到心安理得花他的錢,至少,目前是這樣。
“程程?”陳清焰又喊她。
她回神,眼前,擺脫他沒穿衣服的柳體,趕緊應聲:“婚紗,那個,我訂了條……”
陳清焰打斷她:“不要告訴我你訂了條最便宜的。”
“我要是訂了條最貴的呢?”
“很好,”陳清焰想起她的麻花辮,“卡裏如果錢不夠,通知我。”
他對自己的女人,永遠大方。
簡嘉彎着唇角:“我,要不要去看看爺爺?”她想去,陳景明讓她沒壓力。
“等我。”陳清焰否決。
她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那,你想我嗎?”
陳清焰沒承認,不過,也沒否認,他沉默地喝着水,說:“晚上視頻。”
挂了電話。
九點半,簡嘉興奮又惶然地從法語班出來時,鹿祁連喊住她:“簡老師!”
她一臉抱歉:“那個,我今天恐怕不行,要早些回去。”
“不是,簡老師,”鹿祁連把一小包東西略拘謹遞給她,“我回了趟老家,一直麻煩簡老師,這是我們老家特産,黑枸杞。”
他是青海人,茶卡的。
簡嘉看他幾句話鬧大紅臉,覺得可愛,沒推辭,高高興興收下道謝:“你女朋友出國了嗎?”
“沒,我得多為她攢錢。”他拉低鴨舌帽。
“你們,挺好的。”簡嘉笑說,往地鐵方向走,過了斑馬線,前方,聽見一串嬌俏的聲音,“不要,他在附近!”
女孩子,整個人吊在男人身上,男人,是許遠。
簡嘉吃了一驚,可來不及了,許遠看到她。
“程程,好巧。”許遠一點都不尴尬地打招呼。
他的手,沒放開女孩子的腰,可女孩子,警惕地盯着簡嘉。
簡嘉不自覺回敬她一眼,覺得眼熟,下一秒,反應過來,她多看了幾眼,忽然憤怒,但教養只是讓她很客氣地問:
“請問,你認識鹿祁連嗎?”
女孩子僵了一下,很快,鎮定自若:“你管的着?”随後,諷刺笑了,“你不會是他‘同事’吧,我看你還挺漂亮的。”
“同事”咬字怪。
說完,扯許遠衣服撒嬌,“我好累,你送我回去。”
簡嘉看兩人情态,皺眉,對許遠說:“我先走了。”
“我送你。”許遠說這話時,手依舊沒動。
簡嘉搖搖頭,果斷走開,在坐上地鐵後,發呆,給許遠發信息:
她有男朋友。
地鐵的窗戶上,有光飛馳。
一直到她去開公寓的房門,信息回過來:
我知道。
三個字,沒臉沒皮。
簡嘉覺得這跟自己的價值觀,南轅北轍,搖搖頭,去拆開黑枸杞,忽然,怪難受的。
其實,跟她沒什麽關系。
只是,這個世界上為什麽總有人心安理得地去踐踏別人的真心?
又為什麽,可以随意踐踏別人的自尊?
她猶豫,要不要告訴鹿祁連。
有人在放煙花,不知什麽日子。
香港的夜景,很好。
陳清焰從那座英式電話亭過,總要看幾眼,每一眼,都是滿足。
和不甘。
進門後,浴缸放水,他躺下,頭發全濕,往上抓一把,露出全部額頭,這幾天,太忙,參與手術。
沒時間打理頭發。
一杯紅酒喝完,點煙,缭缭繞繞中,跟簡嘉視頻。
這邊,簡嘉沖完澡,拿粉色毛茸茸的蝴蝶結,把頭發箍起,穿小草莓睡衣,對準鏡頭,猛地看到陳清焰赤、裸的胸膛,沖擊力比較大。
她有點躲鏡頭。
陳清焰冷漠:“躲什麽?”
簡嘉又回來,忙找話題,起身,帶着他的目光把家裏新添的布置溜一圈,花架、臺燈、杯子、稍微破壞了原來的均衡感,陳清焰蹙眉。
他的裝修,不便宜。
漢斯格雅的花灑,一萬多。看起來,就那麽回事。
“這個,釣魚形的落地燈你喜歡嗎?”簡嘉問,站在百葉窗那。
在新家的小世界裏,有安全感,她非常喜歡。
陳清焰看着那一團粉色,晃過來,晃過去,說:“程程,你能不能換套睡衣?”
在家裏,應該給他看,這麽可愛的少女,他吃不消。
似乎,那個移動的身影,總在提醒他,陳清焰,你站在八零後尾巴上。
陳清焰看她迷茫,作罷,準備重新買,寄過去。
煙在燃,陳清焰的眼睛落在自己的書房,沒變動,這是他要求的。兩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沒人出聲,時間拉得越久,某種情緒就越要破壤。
簡嘉說:“我想去練練字,陳醫生,沒事的話,我先挂了。”
她心狂跳。
“等一下,”陳清焰突然在挂了之後,又撥來,“我看着你寫。”
簡嘉腦子嗡地一聲。
不知道是期待,是抗拒。
“你見過我的字。”她隐喻時,渾身的血液快速逆流,心裏,熱氣騰騰。
那本法語教材,上面,其實沒幾個她書寫的漢字。
但,陳清焰早在十年前,見過了。
可,那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呢?她只是個小學生,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但形成一個小秘密,很快樂。小學生,最希望得到中學生的垂青,一個美麗神秘的姐姐。
十年前,她是班裏成績最好,寫字最漂亮的小女孩,從第一封信,向一個成年男性在淺綠箋紙上腌透告白。她在七年級時,開始略懂。
“你的字,”陳清焰說,停頓一下,一支煙,要燃完了,“我很喜歡。”
這才是愛屋及烏。
簡嘉和他四目相接,深呼吸:“為什麽?”
空氣裏有清新的花香,簡嘉的心,是馬鞭草的味道。
陳清焰凝神透過兩千五百三十六公裏的距離,看她:“沒什麽,喜歡就是喜歡。”
“不會,”簡嘉搖頭,“喜歡總是有原因的,比如,”她在喊他,從心裏,陳醫生,我知道跟你有關的每一句情話。
“我有喜歡過一個大哥哥,七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