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簡嘉的媽媽直接進的ICU。
雨還在下,昏天暗地的,簡嘉從車上跳下來沖進醫院大廳後,陳清焰拉住了她跑錯的方向。
她淋濕了,剛才沒打傘。
濕漉漉的,毛茸茸的,還是那個樣子。
簡嘉哆嗦個不停,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個方向送,陳清焰把襯衫給她搭上,直接把人帶回辦公室,按住肩膀:
“你等一下,別亂跑。”
心內科的主任醫生恰巧值班,陳清焰過去時,幾個年輕醫生在議論。
“重症心肌炎,”其中一個聽詢問告訴他,“來時已經休克了,心跳驟停,連續心肺複蘇半小時才搶救過來。”
“你熟人?”
陳清焰點頭,算是默認,了解情況回到辦公室時,簡嘉是站着的,攥住他的襯衫在門口張望,一副随時等跑的狀态,見陳清焰現身,飛快奔來,幾乎撞進他懷裏。
“媽媽呢?”她到底年輕,一派驚慌失措,兩眼水光。
沒等陳清焰說什麽,簡嘉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嗚嗚的,像小貓崽子:“我媽媽怎麽了,會死嗎?”
陳清焰接了杯水,塞她手中,很鎮定:“不會,哭沒用,交給醫生。”
他措辭簡潔,莫名有讓人心安的力量。
說完,把她帶出來,指着走廊一個頭發灰白看起來謙和精神的老太太:“是你家人?”
“姥姥!”簡嘉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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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焰沒上前,遠遠看着祖孫兩人怕影響別人似的低聲說話,她家教很好,陳清焰覺得又發現對方一個優點。急診見慣了驚慌失措大吼大叫的場面,此情此景,比較稀有。
這邊接了個電話,家裏打來的,無非陳母查崗:
“清焰,睡了嗎?”
“在醫院。”
“今天不是不值班嗎?這什麽點了,你怎麽還在醫院?”那邊聲音高了起來,不用在眼前,陳清焰也能看到母親眉毛猛然上揚一臉不悅的表情。
他耐心穩着情緒聽母親唠叨起來,最後,等來重點:
“你張姨給你介紹了區裏李書記的外孫女,人不錯,”陳母語速加快,生怕他給打斷,“這事也巧得很,正好……”
“正好我有點事,媽,您讓張姨看着安排。”陳清焰還是掐斷了那邊的興致,朝簡嘉走去。
陳母滿臉愠色隔着電話瞪眼,一丢手:“這孩子,不把我氣死他不罷休,三十的人了,每天除了醫院就是酒吧,跟一群來歷不明的女人鬼混,他哪怕有老大一半都好……我真是在他身上得操心操到我合眼。”
越想越氣,陳母喋喋時發現對方沒什麽反應,火更大:
“你到底還管不管你兒子了?傳出去好聽?老爺子的臉都被陳清焰丢光了!”
陳父在沙發裏平靜地領會文件精神,不緊不慢:“工作壓力大,去酒吧這種事無傷大雅,你不要太逼他。對了,他電話裏怎麽說?”
一回想,陳母終于意識到兒子是答應了的,但也不用想,兒子到時一副彬彬有禮但油鹽不進的死樣子一下就來到眼前,陳母的心,頓時又滿了。
當陳母在為兒子的終身大事發愁時,ICU裏,簡嘉的媽媽,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體外臨時起搏器放在左胸口處。
走廊那傳來祖孫兩人低低的争執聲。
“姥姥,你回去好不好,醫生說了,重症監護室每天只能下午探視,只給十分鐘,我留這裏就可以了。”簡嘉說的口幹舌燥,老人不同意。
她急了:“姥姥,你要是再熬病倒下了,你讓我怎麽辦?”
眼眶開始發紅。
簡嘉直抖,身上的裙子半幹不濕,她有點冷。
“我明天回縣裏拿存折。”老人沉默片刻,說道。
姥姥的銀發抿得一絲不亂,整潔,幹淨,老人年輕時吃過許多苦,生活的艱難,從不會輕易壓垮她。
簡嘉看着,突然心裏難受得想要炸開,她知道,姥姥養老的錢都要拿出來了。簡嘉卻沒辦法開口拒絕,或者阻止,ICU的費用,每天大概在九千左右。
她心跳得厲害,想起周瓊,在夜店陪客人吹瓶玩骰子,大概一晚上八百,十個晚上,是一天ICU的數目,簡嘉靠在牆壁上,瞬間,覺得很絕望。
最要命的是,她不會喝酒。
外頭雨停了,有月亮,被雨水清洗得像烏金的盤子,肉紅淡了。
簡嘉把老人送上出租車,站在水窪裏,到處都是破碎的月光,粼粼的,手機顯示有新微信消息:
程程,我剛下飛機,明天能見一面嗎?時間有些晚,怕你睡了,沒敢打你電話。
太長。簡嘉匆匆看一眼,放回包裏。
下一秒,她就站住了。
我能跟他借錢嗎?簡嘉心裏忽然重新燃起希望,又過幾秒,她把自己否決掉了,這樣太趁人之危,明知道許遠喜歡自己,自己借錢他不會拒絕,她忽然又一點不想欠這個人情。
一擡頭,見陳清焰站在臺階上,示意她過來。
卻還是讓她坐在辦公室等着,簡嘉很累,她像驢子一樣忙,小時候看過的課文插圖,驢子的眼睛上罩上東西,一圈圈拉磨盤。
她現在就是那頭驢。
上課,看書,去胡桃裏,淋雨,奔波醫院,提心吊膽,簡嘉腰背習慣性挺得直,只拿手托着腮,實在太困了,一耷拉腦袋,察覺到一只溫熱的手掌托住了要磕下去的額頭,把她扶起。
簡嘉驟然驚醒,擡頭,臉頰一片嫣紅地看向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陳清焰,她沒精神地擠出一絲笑,呼吸發燙:
“陳醫生,今天真麻煩您。”
她想起什麽,去翻包,找出手機:“我能加您微信嗎?”
陳清焰笑笑:“要給油錢?不必。”
簡嘉不好意思點了下頭,額頭上開始出虛汗:“我折騰您一個晚上了。”
她微微低頭一抿頭發的樣子,很美。
說完這句話,陳清焰的手又伸到了額頭上,果然,簡嘉發燒了。
眼皮子沉的睜不開,也不想說話,腦子裏混混沌沌只剩一個意識:錢。簡嘉夢見天又下雨了,掉在地上,全是硬幣,多的她撿不完。
太麻煩了,怎麽不下百元鈔呢?她在夢裏,對這點很不滿。
等醒過來,是護士的值班室床上,她腦子不大清醒,看看四周,很陌生,坐在床沿,努力回想半天才捋清楚昨晚發生了什麽,有小護士匆匆進來取東西,飛快說:
“陳主任幫你安排好了,陪護房知道嗎?ICU 病房左手拐就是,你在進門的下鋪,你媽媽病情現在還算穩定,再觀察,有情況會通知你。”
說完,特意多看她幾眼,指着桌子上的藥,“你感冒了,記得按時吃藥。”
“陳醫生呢?”簡嘉發現自己很想見到他。
“陳主任今天休班,他不在。”
房間也就四五十平方,擺滿了上下鋪,裏面,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布滿了麻木而疲憊的表情,見到有人住進來,沒人稀奇,這裏,進進出出,每天都上演各種各樣的生離死別。
簡嘉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自覺的,朝後退了一步,兩手發麻。
她害怕。
但又不能害怕。
深呼吸一口,住進去。
第三天時,簡嘉的媽媽突然出現室性心率過速,下了病危通知書,猶如當頭棒喝,她無法呼吸,簽字是在淚眼模糊兼手抖中完成的。
陳清焰正在查房。
他是103最年輕的副主任醫師,sci論文多篇,省廳級課題兩項,考試順利,28歲評上副高,一時成為全市三甲美談,精力無限,罕有的臨床科研兩手都過硬,這讓理論上三十歲出頭能評正高但實際上希望渺茫變成一種可能--103陳清焰模式。
這讓老爺子臉上非常有光。
孫子是靠自己的真本事。
在貴賓樓裏,被一群小護士贊美地心情舒暢,紅光滿面,等着陳清焰評正高,忒争氣。
陳清焰像臺精準的機器,膽子又大,曾是103骨科德高望重孫教授最器重的弟子,之前,一行人浩浩蕩蕩跟着孫老查房,最怕的就是孫老應接不暇的刁鑽問題,大家站成一團,抱團瑟瑟發抖。
老教授經常連珠炮問題抛出,把人問的,先目瞪口呆,繼而啞口無言,最後面面相觑,選擇當場死亡。
陳清焰就是那個時候脫穎而出的。
在一衆圍觀群衆不明所以的目光中。
現在他帶人查房,實習生神通廣大,沒日沒夜背誦《骨科主任醫師1999問》,無奈,他很像老師,遺傳其犀利刁鑽精神,加之年輕,不像孫老,微胖,年紀大,看起來尚覺慈祥氣質,而陳清焰那張英俊的臉上永遠寫着“沒法通融”四個大字。
骨科查房時,大家依然抱團瑟瑟發抖。
他忽然被人喊一聲:“陳醫生!”
剛進來,是在vip病房。
他認出名師沈國華的家屬,一個瘦削白皙的中年女人,養尊處優的模樣,微笑同他打招呼。
沈國華不是他的老師,但有母校這層關系,他客氣點頭回應。
病人床頭站着個年輕的女孩子,個頭不高,五官淡淡的,卻長了一雙鳳眼,往上吊着,看向他時,帶有審視和一丢丢的探究,很矜持。
這個時候,門忽然被推開,進來的是張姨。
陳清焰轉過頭,皺了皺眉,知道是母親撺掇來的,但,跑到病房像什麽樣子?
他還沒開口,就見張姨越過自己,走向的是沈國華,喜笑顏開,把手裏水果放下:“哎,沈老師,氣色好多了嘛!”
說着,目光調向女孩,“哎呀,秋秋呀,今天怎麽有時間過來,聽你媽媽說四大三家都搶着要你?确定去哪家沒?實習了吧?真優秀!”
病房一下聒噪起來。
一群人翹首等陳清焰發話,面對着聊得熱火朝天的病患親友。
“這位女士,麻煩等會再交流,我們在查房。”陳清焰撥開礙事的張姨,兩人目光對上,他的意思很明顯,張姨笑了,張了張嘴,沒發聲,嘴型也很明顯:
你小子。
緊接着,給他飛速瞥去一抹餘光,掃過的是那個年輕的女孩子。
陳清焰一時沒懂,懶得理會,問沈國華話時,有目光落在身上,不止一雙,張姨在一邊笑吟吟如看親兒子一樣粘着他,時不時的,又跟這對母女擠眉弄眼,他忽然想起母親那天電話裏說的“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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