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天當然要去水上樂園
行至一半,方渡青覺得自己這樣匆忙的步伐,更顯怪異。
她側頭,在走廊兩側的玻璃牆上打量着自己,不自覺眉頭高蹙,心事全寫在眼底。
不太妙。
貼着牆根,方渡青努力将自己放慢成一個路過的閑暇群衆。
她在心裏背誦着易經的內容,為了能在客人面前胡謅得像真的,她生生把這本書,還有研究這本書的若幹資料全背了下來。
此刻,倒有點清心平緒的作用了。
不動聲色打量着左右,負責搜查的警察沒有放過每個房間,敲門進入,查詢退出,如此反複,細致排查。
倒沒看到時遇殊,方渡青腳步輕快了些。
她知道,那些基層的警察好應付,越是高位的人,就越在意風吹草動,偏偏方渡青還不能好好控制心裏的風暴,只能避而遠之。
下到二樓,正在錄綜藝,請來的觀衆過分熱情,方渡青隔了幾米遠,也覺得音浪很強。
她轉身下了消防樓梯,這年代,很少有人進出選擇走這裏了。
十分清靜,于是剛踏進去,就聽到一個略沙啞的女聲回蕩着。
遇到未知的情況,方渡青只能在原地豎起兔子的耳朵,站了幾秒查看情勢,樓梯拐角處看不到人,聲音還飄着,藏着顫悠悠的情緒,“異國他鄉的十餘載,我一直想着你,也不知道拿什麽去稀釋這些情緒……”
還好不是在白日說鬼話。
打擾別人電話調情不太道德,方渡青還是硬着頭皮下去了,一步,兩步,三步……
兩人剎時面對面。
抓着扶梯,這一腳就成了不上不下的尴尬狀态。
她看着林砂枝,林砂枝盯着她。
沒有電話,沒有調情的對象,白生生的劇本在燈下反着光,在兩人不聲不響的沉默裏,氣氛漸漸朝凝固狀态一騎絕塵而去。
最後還是方渡青拿出了大師的風範,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打擾了。”
她從容地從林砂枝身邊走過,左耳鈴铛細碎響了兩聲,擦肩的間隙,方渡青低低說了聲,“加油。”
林砂枝抓着劇本,從高處看方渡青踩着拖鞋就這麽走遠,短裙下的腿纖長瘦削,右腳挂着紅色腳鏈。
就像突然闖進書生夢裏的妖精。
長發齊背,随着走動的弧度偶爾露出漂亮的蝴蝶骨的痕跡。
晃了下頭,趕出這些突如其來的心思,林砂枝低頭繼續背着臺詞。
這是她努力争取來的第一個機會,不能就這麽消失,娛樂圈如同銀河,群星璀璨,她成不了最亮眼的那一顆,卻也不願輕易隕滅所有光芒。
七月中旬,還未到流火之勢。
整個江碧熱滾滾的,方渡青懷疑自己走出去就會自動變身哈士奇,吭哧吭哧吐舌頭來散熱。
太陽變身為滾燙的糖汁,黏乎乎的,無法脫身,
除了每天去醫院,或接到大單,方渡青幾乎閉門不出,在家管理網上神社,吹着空調吃新培育出的西瓜,一勺挖下來能看到四種顏色,冰鎮過後,口感會像果凍。
最近幾乎日日能在網上看到大學生要求放高溫假的請求,除了那些巋然不動的名校,其他設施并不怎麽好的學校,快被抗議聲掀翻。
方渡青躺在地板上偷笑,她穿着最簡單的吊帶衫和花邊短褲,兩條小細腿随随便便就往茶幾上搭。
換在以前,老方肯定吹胡子瞪眼過來訓人了。
一個人在家,自由,但太安靜。
她眯着眼,想了想,決定下午把爸爸和弟弟接去水上樂園玩。
不習慣做無用功,打開電腦查詢水上樂園的擁擠情況,盤腿給老方打電話,“喂,爸爸,下午有檢查嗎?”
“沒,這周都沒有,醫生說狀态挺好的。”
“阿葉呢?”
“老樣子,在做題。”
老方一口氣嘆得七零八落,想必很郁悶,當初逼着兩姐弟從幼兒園開始學數學,一路訓練下來,方葉岚已經進入至臻境界,水平超過了他這個數學教授不說,還經常因為鑽研問題冷落老爹。
一個病房就兩個人,即使發妻不在了,老方同志還是秉着有節操的精神不多看護士一眼,自家兒子不理會人,那就真的無人訴衷腸了。
“那你告訴他抓緊時間,等會我出門來接你們去水上樂園玩。”
“一把年紀去什麽樂園……”
老方黑臉,兒女都這麽任性,真是難過。
方渡青喝了口冰水,“阿葉許久沒接觸過同齡人了,這個不說,連小孩子都沒見過幾個,我怕他跟數學符號呆一起久了,人情世故全忘了。”
“還有,這幾日太熱,剛好到那裏去去暑氣。”
“活動身體,總沒問題吧?”
挑重點說,終于讓老方開金口表示同意,方渡青從地上跳起,回卧室挑選衣裳,馬上要見老同志了,不敢穿得太任性。
最後挑了灰色吊帶長裙,外面罩白襯衫,在腰擺處松松打個結,左邊胸口別兩片羽毛。
去醫院的路上,方渡青再三和主治醫生确定外出的注意事項。
老方和阿葉的病,遺傳性的,至今找不到原因。
目前的症狀是在發作時全身痙攣,骨頭劇烈疼痛,但次數不多,醫生做出的最好估計是癱瘓,最壞估計……
方渡青在明媚的日光下,心口沉痛。
她穿梭在醫院一兩年,最開始,接手的醫生護士都當她是小孩,娃娃臉,劉海蓋額,黑漆漆的大眼睛。
當她冷靜地要求醫生告訴她最後年限時,所有人都看起來不忍,是方渡青置身事外一般勸他們說實話。
醫院這個地方,見證生離死別,謊言對想要活下去的病人和想要不失所愛的家屬,沒有用。
方渡青的眼淚,早就在未來和夜裏流光了。
主治醫生是資歷深厚的中年人,最後也能摘下眼鏡,對她說,“最壞的結果,就是所有正常的細胞全被破壞,血管壁薄弱到無法承受壓力,心跳驟快,然後全身布滿出血點……”
即使已經見過兩人的墳墓,方渡青還是無法接受從一抔黃土到渾身是血的轉變,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呼吸被勒住。
她點點頭,眼裏安靜地泛起水光。
對于老方和阿葉來說,平時多走動不是壞事。
可惜一人是宅,一人很懶。
方渡青好不容易将兩人拖出來,左邊是穿着清爽月白T恤和短褲的弟弟,右邊是将軍肚都快被磨滅的老爹。
她走在中間,心裏吃了無數個棉花糖,膨脹的歡喜如雲。
招來智能車,把兩人推進去,方渡青最後才進去,側身刷了錢,顯示屏上,車主正在優雅行禮,“您好,很開心能為您服務,請問目的地是?”
“金山水上樂園,南門……”
“好的。”
方葉岚盯着虛拟的影像,突然沒頭沒腦開口,“這程序寫得忒差,剛才彎腰時的動作不連貫,還有面部表情,僵硬,捏的臉也有點失真……”
方渡青無言,估摸他是職業病犯了。
老方一直安靜趴在窗戶,看外面,又看看這嶄新的智能車。
“這個時代真的好養活人啊,我還不想就這麽認輸……”
他閉上眼,作休息狀。
方渡青和方葉岚齊刷刷看他,到底是一個屋子裏被養大的,能看出老方同志眼角的每一根褶子裏,都蘊着不甘心。
看了方葉岚一眼,他難得抿着嘴,不說話。又看老方,他死活不肯睜開眼,似乎在憋着不哭。
無言抓住他們的手,方渡青很有耐心,像在哄小孩,“沒關系的,一定可以的。”
她微笑,最怕明明是廢話,還要當謊話說出來。
親人可以從這句話裏汲取勇氣,自己卻只能在一字一句中咽下滿心的酸痛。
到水上樂園南門,三人剛下車,就聽到了潛江龍啓動時,一群人天啊地啊的慘叫。
擡頭,不遠處的小瀑布飛濺而下,珠落玉盤,
能聞到空氣裏有水潤的氣息,方渡青牽起方葉岚的手,“阿葉等會和我一起去坐那個怎麽樣?”
手指的正是,最高最刺激的潛江龍。
“好。”
“目測離地80米,彎道長度折合3千米,按照俯沖速度的話……”
方渡青沒忍住用力捏住了他的臉,學霸冷靜起來真是太可怕了。
三人到了沙灘區,還好方渡青提前預定了一個位置,跟從小機器人的指引,到了藍色大傘下。
點好飲料,老方揮手,“你們去玩吧,別管我。”
兩姐弟都快手拉手跑出去了,看着面前都是一家三口親親熱熱,又剎回來,“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話如此,腳卻誠實地擺出了随時跑走的姿态。
老方惬意呷一口茶,吐槽,“走走走,別礙我的眼,擋住我看風景了。”
“哦……”
方渡青拉着方葉岚轉身,看到一行比基尼美女走過去,言笑晏晏,身材傲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沒敢看瞬間打臉的老方,笑嘻嘻地飛奔起來。
“兩個小兔崽子。”
知道兩人剛才肯定嘲笑自己了,老方笑罵,看着兩人的背影,難得像了一次十幾歲的少年少女。
入口的茶突然有點苦,他低頭,曾經三寸講臺上,手執粉筆教書育人,現在卻日日在醫院裏耗着。
甚至還要依賴桃李年華的女兒撐起整個家。
這種情緒,比愧疚更深厚,得了閑就鑽出來,噬骨磨心。
排隊的人很多,均是擡頭望着頭頂的機器。
方渡青拍拍方葉岚的手,“你沒問題吧?”
還是想确認一下,身體和心理的準備是否都好了。
不怪她多嘴,從兩人生病後,方渡青就自動學會了碎碎念這個技能,不分時間發作。
“沒問題的。”
“好啊。”
方葉岚這麽說了,她就放下心來。
他的大腦就像精準的機器,他要是說了沒問題,那必定是經過了層層思慮——雖然不知道是否有這個必要。
還有二十分鐘到他們。
方渡青随意看了圈周圍的人,頓在某處,移開,幾秒後,又看回去,這下确定了。
那不是錯覺。
她慢慢扭回了腦袋,将頭發撥得亂糟糟的,試圖遮住左邊的臉頰,在一旁看方渡青親手毀掉自己發型的方葉岚無言,“姐,你幹什麽?”
她左邊梳了三個小辮,還是彩色的發圈,此刻也慘不忍睹。
“沒有,就是等煩躁了。”
方渡青說着瞎話,往方葉岚那裏貼近了一步。
不是她杯弓蛇影,一個天敵若是最近出現的次數太多,心髒總會加速幾回的。
作者有話要說:
治療懶癌 從每天做起
今天也更新了 啪啪啪啪(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