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
(一)
1947年3月12日上午11:46分,上海市警察局證物鑒定科
袁方兵把法醫陳茅領進屍體解剖室之後,傅天涯立刻反鎖上房門,把父親脖子上的針眼指給陳茅看。陳茅拿起放大鏡,核實了傅天涯的判斷之後,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對不起,傅處長,這個針眼太小,屍檢時我們疏忽了。令尊大人中毒的跡象很明顯,我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胃部,所以……”
傅天涯看到陳法醫緊張地表情,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在追究你的責任。老陳,你別緊張。你把我父親脖子針眼附近再重新檢查一遍。必要的話,對周圍的肌肉和血管組織做切片化驗。”
“沒問題。我需要一個助手。我打電話讓小劉下來。”陳茅說着走向挂在牆壁上的電話機。
傅天涯攔住他,“我給你當助手。廣才,你負責記錄。鐵柱子你去外面守住房門。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袁方兵答應一聲,走出門。傅天涯和陳法醫穿上解剖服。史廣才則從窗前的桌子上,拿起解剖記錄本和鋼筆,準備記錄。
整個重新解剖和檢驗過程進行了一個來小時。陳茅在傅成彪脖子的動脈裏發現了異樣的元素。這些元素和在傅成彪胃部發現的毒素從外觀上看,一脈相承。不過陳茅還需要做切片認證。
傅天涯幫着陳茅做好了切片,就打算帶着他去一樓的化驗室做毒素鑒定。袁方兵讓大案組的手下買來了肉包子給大家當午餐,他看見傅天涯,史廣才和陳法醫走出解剖室的大門,就把手裏的食品袋遞給傅天涯。“老營長,餓了吧?先吃幾個包子,墊墊肚子。”
傅天涯接過食品袋,轉身從史廣才手裏接過解剖記錄,“鐵柱子,你陪大個子去對面的本幫菜館吃飯,我這邊忙完了就去找你們。”
史廣才連忙說道,“天涯,我不餓。我陪你一起等化驗結果。”
“化驗室是警局的重地,你一個外人進出不方便。你還是跟鐵柱子一起在本幫菜館等我吧!”
“老營長,要不這樣,你和大個子去吃飯,我守在化驗室等結果。”袁方兵自告奮勇地說道。
“別費話。你們先去罷,這是命令!”傅天涯說完從食品袋裏拿出包子遞給陳法醫。
他和陳茅則邊吃着包子,邊快步走向化驗室。
袁方兵看着他們的背影,嘆了一口氣,“大個子,走吧。我鐵柱子給你接風,想吃什麽,盡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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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之後,傅成彪脖子動脈切片的化驗結果出來了。動脈內的元素被證明就是□□,麻痹中樞神經的海索比妥鈉還有血溶劑。陳茅的結論是:有人将“死神二號”□□進行了改良,不但加入了血溶劑,而且還做成藥劑,通過動脈注射進入傅成彪的血管。毒素經過血管,麻痹了傅成彪的神經,造成昏迷,然後這些毒素又到達胃部。血溶劑造成傅成彪的胃部大出血,□□和海索比妥鈉從潰瘍處進入胃部,并在胃部堆積和再循環,造成了傅成彪心肺衰竭而死亡。由于血管和胃部含有大量毒素,誤導了陳法醫。讓他一開始以為是傅成彪服毒,毒素從胃部進入血管,破壞了他的主要器官。要不是傅天涯在父親的脖子上發現了那個幾乎看不見的針眼,陳法醫就可能永遠地被“服毒”的假相所蒙蔽。
傅天涯拿到了陳茅重新做出的屍檢報告,就一再叮囑他要嚴格保密。在得到了陳茅的口頭保證之後,傅天涯拿着報告直奔馬同的辦公室。
馬同的辦公室位于福州路警察局總部大樓的五樓。宣局長上任以後沒有象他的前兩任局長黃子棟和文光輝一樣,把局長辦公室設在小會議室。他搬到了五樓盡頭的圓形辦公室裏去了!那裏原來是日本占領上海時,日本憲兵司令,號稱殺人魔王的前田敬二大佐的辦公室。這個圓形的房間不但氣派,敞亮,而且裏面還附設了一間卧室,可以讓偶爾光顧警察局的宣局長睡個午覺!
宣鐵軍把辦公室搬走之後,馬同就随後搬進了五樓的小會議室。局外人可能以為馬同放着五樓大會議室旁邊的副局長辦公室不用,偏偏要在兩任前局長的辦公室裏辦公,是為了顯威風,擺架子。他是想告訴局裏的同仁,雖然他馬同只是一個副局長,但他卻可以行使局長的權力。傅天涯心裏明白,這些私下的妄議其實是外人誤解了馬副局長。馬同是黃子棟的學生。他對黃老太爺的感情很深。他占用黃老太爺的辦公室只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象正直的老太爺一樣做人,做事!可惜整個警察局裏除了傅天涯,幾乎沒人能讀懂的馬同的心事。
傅天涯站在小會議室門前,內心很不平靜。一年前,他到警察局報到就任罪案調查一科科長的第一天,就是在這間辦公室裏接受了黃老太爺的命令,帶人搜查并查封了上海警備司令部緝私中隊。這一舉動改變了他和老太爺的一生。老太爺命喪九泉,而他傅天涯卻家道敗落,父親入獄,母親自殺身亡。如今,父親又被人所害,也離開了人世。難道這就是宿命?!傅天涯不知道他這次在這間辦公室內,面見馬同會給他和馬同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但他沒有選擇。傅天涯舉起手,重重地敲響了房門。
“進來!”馬同在裏面喊了一聲。
傅天涯推門走了進去。馬同正在打電話,他看見傅天涯的身影,揮手示意他坐下。于是傅天涯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
“……我明白。我下午就讓人把上海方面的重組方案報上來。劉處長,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再見!”馬同放下電話,沖傅天涯嘆息道,“中統馬上就要改成黨員通訊局了。上面要求上海中統上報改組的方案。真是瞎折騰!黨國和中統的弊端在于腐敗和貪婪。那些大人物一個個就知道中飽私囊,以權謀私,誰把國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換個名字就能解決黨國內部的腐敗問題?笑話!軍統去年改成了保密局,情況怎麽樣?那些蛀蟲們還不是照樣貪,照樣撈!”
“馬大哥,你要是不滿意,你可以撂挑子不幹!誰願意收拾這個爛攤子誰幹?!”
馬同苦笑道:“那不是更糟!黨國已經病入膏肓,我馬同雖然不能力挽狂瀾,但至少還可以象黃老太爺一樣,為國家和老百姓做點力所能及的好事。就算象老師一樣下地獄,我也要拉幾個敗類給我當墊背的!”
馬同坐在黃老太爺原來做的椅子上。他說話的神情也和老爺子很像。傅天涯打心眼裏佩服黃子棟和馬同這樣的人。他們有自己的理想,但同時也可以放下身段為了自己的理想在現實中的腐敗體制內和各種勢力周旋。他們既是理想主義者,同時也是現實主義者。但要做到兩者的平衡卻很難也會很累,很累。傅天涯本質上屬于眼裏揉不得砂子的理想主義者。但他承認自己的憤怒和對腐敗政治的絕望比起馬同和黃老太爺那種利用體制反體制的現實原則更加蒼白無力。抱怨和遠離腐敗政治絲毫改變不了現實。也許正是因為傅天涯對馬同和黃老太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欽佩,他才最終答應馬同的邀請回到警察局,做一個和龐大的邪惡風車決戰的“唐吉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