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生
身體很重,一如鉛塊般動彈不得,意識很沉,仿佛寒潭之水冰冷寧靜。時間過去了多久,恍惚中許多人來了又離開了,無力伸手去抓住那些飄然而去的身影,唯留心底一聲輕嘆。
或許我已成為世人眼中一抹孤魂,苦苦尋找着奈何橋,去等待一碗忘卻愁苦的孟婆湯。
曾幾何時,耳邊傳來細微的聲響,似乎在輕述,我努力聆聽那些話語。聲響逐漸變大,眼前的景象發生了變化,化為白色的一片,之後,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看見了床頂雕花的沉香木。
我稍稍側過頭,首先看見的是坐在床邊的天绮,她抿着嘴,眼眶紅紅的,頭發梳理的紋絲不亂,發髻上的春蘭幽香陣陣。我一句話也沒說,僅僅輕微地揚起嘴角,她的眼圈又紅了。
天绮站起來整理了一下長裙,她背過身,裝作毫不在意,可她的聲音分明哽咽:“我去通知母後你醒了。”
說完她快速離開房間。
辰諾站在離床相對較遠的位置,他有些沮喪,和平日大不一樣,褪去那一層陽光笑容,終究是隐忍內向的個性。直到我讓他過來,他才走近,默默地不說話。
我盯着床頂精致的雕花,過了會兒,艱難地尋找到自己的聲音,聲音不大,連我自己都聽不太清楚:“別自責了。”
辰諾依舊沒有說話,頭埋得更低。
“辰諾,世間無完人。”
辰諾一臉愁容,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麽,思考良久,他點點頭。
我輕輕地翻身,擡手時意外地發現熟悉的黑紫色衣袖,我忐忑地摸了摸花精狀态應有的黑色長發,霎時愣住了。
疑惑的目光飄向辰諾:“這是怎麽回事?”
“‘輕雨’中儲存的原屬于殿下的那一半靈力代替了殿下的生命,而‘輕雨’自身的魔力已轉化為治愈傷口的力量。”
嘴角地抽動牽動臉部怪異的表情,原本我是準備笑的,但不知為何變成了此般表情,似哭卻又累得哭不出來。
回憶爆發,沉重的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清晰的思緒又轉入混亂,迷迷糊糊,一切真實卻又虛幻,很多人很多事,逐一浮現。心裏一梗,難受得幾乎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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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魔域靜休的日子,好吃好喝,天绮常會過來看我,不過時間很短,轉身又離開。
精神稍微好轉,尚未尋得片刻之外的寧靜,皇宮的煩心事飄入耳中。父皇的病情日趨惡化,太子之争愈演愈烈,不僅如此,後宮妃嫔次花被盜日益猖獗,局勢朝着失控發展。
淺穆的音容笑貌仿佛還是上一秒,而此刻的西嶺已無人再去關心他,宮裏最敏感的話題無非太子之位何去何從。
斜坐在石凳上,倚着石欄,望着庭院裏争奇鬥豔的花:“今晨侍女們說黎妃的次花不見了,可有此事?”
辰諾站在一旁,并未立即回答,停頓片刻,他緩緩答道:“黎妃的次花已确認被盜。”
“最開始是景妃,之後是輝妃,頤妃,現在又是黎妃,每逢次花被盜,皇妃外出必然遭遇噬花族的襲擊,被擄走的妃嫔不僅在後宮頗有權勢,而且遭襲都有不約而同的共同點。”我扭過頭看着辰諾。
“皇妃們出事時身旁均有皇子存在。”辰諾一臉愁容。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景妃和五皇子,輝妃和十一皇子,頤妃和三皇子,最具皇位競争力的皇子如今已去了大半。
倘若真能将此考慮為争奪太子之位的一場血戰,剩下的黎妃和十二皇子,以及蕊妃和六皇子,其間必有人是這場争奪的策劃者。
如果這不是純粹的後宮矛盾,那又該作何解釋。
“盜賊的身份可有眉目?”我問。
辰諾略微遲疑,似乎難以開口,他的聲音不大,仍可清晰的聽出裏面的不确定:“有一人,目前尚不能完全确定。”
千年來,令他難以啓齒的人不算多,那個人或許我猜得到,但是我又不敢去猜。距離真相越近,失去的越多,我怕我承受不了。
趴在石欄上,瞅着庭院發呆,風吹動流雲,吹動了花瓣,無意間觸碰到臉頰,早已沒有紅印的臉卻傳來了陣陣痛楚。
非影,或許是個不錯的名字,可惜,我沒有這樣的運氣,可以不再被過去所累,忘卻所有,重新開始,不再是從前的影子。
右手掌心痛至無法忍受的烙傷,已尋不得絲毫印痕,穿過胸口的噬魂箭消失不見,裂口也已愈合,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一條命,一生一世,十條命,十生十世,彈指一揮間逝去,本應感受的人生的酸甜苦辣在刻骨銘心前走到了終點。
黑紫色的長裙,黑色的長發,發髻上沒有所謂的主花次花,僅有一支珍愛的玉簪,手中無“輕雨”,既回不到花将身份,又不能成為從前的花精,介于人類和花精之間的可悲存在。
為了逃避天界逼婚,任性地選擇和辰諾結婚來掩飾,卻又為了一支玉簪,在兩千年中唯一一次披上鳳冠霞衣時,逃出了魔域。
兩千年換來的只是站在香熏店,看着他身旁嬌美的未婚妻,何其可笑。
魔域古俗最後一條,一年後,若是男方也不迎娶花精,誓約解除,花精将信物退還,所有回到起初。
一年,我揚起嘴角,等待墨藤的時間何止一年。三年多了,即使真有誓約,也早已失效。
拒絕辰諾的随行,獨自一人重返人類世界。
走出澤嶺又逢人類下雨天,沒有次花結界,黑紫色長裙很快被雨水淋濕。走累了,坐在路邊的長椅,望着雨中的城市發呆,腦中空白一片。
許久,長椅的另一端有一人坐下,我輕側過頭看了一眼,是墨藤,他沒有打傘,坐在那兒也不說話。
雨越下越大,視線更加模糊,風吹在濕乎乎的衣服上,陣陣涼意浸入皮膚,帶走了體溫。
長椅的兩端,我們離得很近,感覺卻很遠,墨藤說話的語氣一如以往:“回店裏,現在還可以恢複人類形态。”
“不用了。”我搖搖頭,荊棘叢中前行,久久不見出路,終有絕望的一天,“魔域和噬花族的事你知道多少?”
“僅限三個問題,回答問題的報酬為玉佩。”平靜的語調,墨藤的表情不見半點情感變化。
我取下腰飾佩玉,這是兩千年生辰慶宴時母後給我的,用它換取三個答案,我再高估自己終抵不過商人的準則。
我沉思片刻,将玉遞給墨藤:“這是最後一次交換,我沒錢再給你。‘輕雨’作為協助逃婚的謝禮,主花作為PURE的交換條件,我欠你很多錢沒還清,比如說合同。”
墨藤接過玉佩,放入上衣口袋,沒有說話。
我輕松地呼吸:“合同附加協議,我所有剩餘時間必須在‘Nature House’工作,解除合同的違約金以剩餘年份乘以年薪的十倍計算。若是我今天中止合同,剩餘時間算作十六年整,總共将賠償四千八百萬。店長,我今天辭職,這筆錢我會想辦法盡快還給你。”
一陣沉默,墨藤靜靜地說道:“第一個問題。”
沒奈何地聳聳肩,墨藤何時有将我的問話放在心上,他需要的終不過完成三個提問這個交易罷了:“三年前,天界和魔域合力将噬花族封印在封印谷,如今的噬花族從何而來?”
“在人類世界通過試驗研究的新生噬花族。”
我皺眉,某些遙遠到幾乎忘卻的或許存在或許不存在的記憶梗在胸口:“為什麽要研究新生噬花族?”
“東嶺籌備發動戰争殲滅西嶺,需要借助可聽從他們指揮的噬花族的力量。”墨藤依舊一臉平靜,所陳述的事本就與他無關,他沒理由有所慌亂。
我偏頭望着他,有個早就知道的答案,我只是想聽到他親口證實而已:“是誰負責為東嶺完成噬花族的試驗?”
墨藤眼中有一絲難以形容的情緒,轉瞬即逝,他緩緩說道:“我。”
意料之中的答案,我握緊雙手強制控制情緒,心底又湧起一陣痛楚:“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為了天價酬勞,還是因為你的未婚妻?”
墨藤偏過頭,手指交叉合攏,他望向街道:“三個提問已結束。”
呼吸很累,我笑不出來,絕望地垂下頭,閉上眼,聆聽着雨聲,雨水代替眼淚滑過臉頰。
睜開眼,正視墨藤,盡可能平靜地問道:“這就是你的回答?”
恍惚間似乎感到墨藤有一絲猶豫,接下來的話語卻依舊只是那句:“三個提問已經結束了。”
他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心猛然絞痛,我盡力輕松地笑着,收回發痛的手。
墨藤默默地看着我,臉頰上的手印迅速泛紅。
“那就結束吧。”我故作坦然地聳聳肩,把玉簪插回墨藤上衣口袋,“一直忘了還,玉簪這幾年的使用費和利息都算在合同的違約金裏,到時候一起給你。”
說完,我不再猶豫,轉過身大步朝澤嶺的方向走去。
“非影。”身後傳來一聲陌生又熟悉地叫喊。嘴角的笑容僵硬,腳步卻未因此而停留。也許那一步的确比其餘稍微緩慢半分,但總歸是前進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