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傷
事情有時變化太快,總會令人措手不及。
一周後的清晨,天氣很好,蔚藍的天空,白雲勾勒出明晰的輪廓,醒目而美麗。葵琳來換班,和她閑聊了幾句,心情不錯地把書放進挎包準備回家。
這時,墨藤推門走了進來,踩着晨曦,晴月也走進店來。她今天心情非常好,難得的笑容挂在唇邊,眼神少了一分以往的淩厲。她伸手挽住墨藤的胳膊,目光轉向我的方向。
僅僅短暫的一瞬,我從她眼中看到了作為勝利者的得意。
我別過頭,拉了拉挎包,正要離開。墨藤叫住了我,說是有件事要宣布。
他的語速不快,平靜緩慢,淡淡地仿若在稱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他的視線沒有落向我的位置:“我和晴月的婚期定在下個月月末。”
簡短的言語重重地砸在心底,只這一句話,心底緊繃的弦無聲斷裂。一時間,店裏很安靜,誰也沒有再說話。
眼睛很酸,我想我只是守夜累了需要休息。我和墨藤之間本來沒有承諾,無論走近還是分開似乎都是無聲的約定,只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想笑,嘴角卻怎麽也揚不起來,心揪緊了,我垂下頭閉上眼,唯有眼淚是不被允許的。話梗在嗓子裏,一句再簡單不過的祝福,我難以開口。
晴月是墨藤的客人,重要的客人,無論我有多少情緒都只能埋在心裏。他是店長,而我是一名店員。
我握緊拳頭,指甲陷入皮膚之下,我努力地笑了,墨藤最重要的日子,我應該給他微笑,然後繼續當稱職的小店員。張了張嘴,極力控制住聲音的顫抖和沙啞,嘴角上揚至最适合的弧度,兩個字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恭喜。”
墨藤輕輕地點了點頭,接受了祝福。
我轉去葵琳的方向:“我先回去了,店裏的事就交給你了。”
“我送你出去吧。”葵琳朝墨藤和晴月笑了笑,拉着我的手走出店門,她一定發現了我的手溫冰得吓人,即使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依舊尋不得半點溫暖。
“回家好好睡一覺。”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來很累。”
我笑了,我知道我的眼中沒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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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推開店門,店裏不見有客人在,葵琳正在整理水晶壁櫥裏的香熏油瓶,冬雲圍着桌腳轉來轉去。
冬雲讨厭與店外的人接觸,即使是花精,除了簽訂PURE時,它通常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它白天在地下室睡覺,晚上守店,以時間計算,睡眠長度比家貓要短些。
冬雲一般不離開“Nature House”,生活單調的難以理解。标準宅貓一只,我只好自定義此現象為它心中早已有了其他貓。
一陣風從打開的店門吹入,結束了無聲的對峙局面。清新的茉莉花香飄了進來,膽怯的花精站在門口猶豫不決。
“歡迎光臨。”以最快的速度換上招牌笑容,走向茉莉花精,“有什麽能為你效勞的嗎?”
“我……我……”花精一臉困惑,連連往門外躲。
我擺擺手:“別緊張,進來說好嗎?”
保持最無毒無害的笑容,極具耐心地等待花精心平氣和。消除客人的焦慮,讓他們安心地走進店是店員工作重要組成部分。
幾分鐘後,花精漸漸不再哆嗦。我的笑容透出勉強,一直拉住門不讓它關上的手感到了一絲酸痛,我提議:“進屋休息會兒吧。”
冷靜片刻,花精不像起初那麽不安,她遲疑着點點頭走進來,終于讓我的手得以解脫。待她坐定,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拉過椅子坐在她對面,冬雲竟也老實地蜷在我腳邊。
天南地北閑扯了些話題,過了會兒,花精小聲問道:“是不是有個能從花精變成人類的契約?”
“是的,契約PURE,以主花為交換條件,百年換取人類一年生命。契約的失敗率非常高,即使成功變成人類,生存條件也異常苛刻。”我用手托着下巴,“即使這樣也無所謂?”
花精沉默了,埋下頭,許久,低聲說着:“北邊有一片茉莉園,那裏的茉莉生長的特別好。園主精心照料着這些花,卻是一位非常孤獨的老人,身邊的親人都離他而去,生命中只剩下了茉莉。他舍不得這片土地,也不肯把花當作商品賣掉,可是土地還是被人強奪走了。那裏要修路,茉莉園很快就不複存在。園主特別沮喪,覺得生命中已一無所有。”
“所以你就打算變成人類?”我忍不住問道。少女情懷的夢想對我來說太遙遠,這樣的理由進行交易,生命的輕重變成了嘴角百般無奈的一笑。
花精點點頭:“三年的時間很短,能夠陪在老人身邊的時間太有限,我只希望他明白,他還有這樣一個女兒,并沒有一無所有。”
“契約成功,你可以活三年,萬一失敗,今夜你将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深知不應該多事,卻總是參與太多,我輕嘆,“你是不是真的做好心理準備,有再也看不到老人的覺悟?”
“我……”她果然遲疑了。
“如果你單純地以為PURE只是簡單地用時間換時間,我勸你再認真考慮考慮,付出是不是值得。”
“那……我再好好想一想……明天……明天給你答複可以嗎?”花精揚起頭望着我,“如果明晚我還是這樣的決定,請幫助我。”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如果明天你仍堅持,我會為你祝福,祝你成功。”
花精終于笑了,她站起身:“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我把她送出店門,路燈下,她潔白的絲裙,清澈的令人不敢正視,布滿希望的光芒太耀眼。
約莫瞧見街口轉角開來一輛車,正考慮是不是墨藤回來了。眼前一道黑影急速閃過,面前的茉莉花精不見了蹤影。大腦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腳已經跟了上去,空氣裏漂浮的氣味,是噬花族的味道。
忘記跑了多遠,在橋頭的露天廣場發現了停在那兒的巨大野獸的黑色身軀,腐味四周彌漫。
悲憤瞬間湧上心頭,為何花精就必須逃避噬花族,他們殺死淺穆,擄走雛菊谷所有花精,還搶走了茉莉花精,她滿懷期待,有那麽多理想要去實現。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答應她簽訂PURE,說不定她早已順利變成人類,回到老人身邊,陪着她尊敬的父親,他們可以有三年時間在一起的。
再度意識到自己的懦弱無力,失去靈力,手中沒有“輕雨”,父皇禦賜的長劍,用以保護花精的“輕雨”不見了。
我一步步往前走,前方的巨型野獸輕而易舉地嗅到了外來氣息,它轉過頭來,好奇地看着我:“區區人類,居然能看見我?”
“把花精還給我。”我一字一頓,恨得咬牙切齒。
它裂開大嘴,滿口尖銳的牙,舉起手中殘存的手臂,白色絲裙被染上了刺目的紅:“你是要這個?”
“還給我!”聽到自己在咆哮,情緒幾乎失控。偶有路人經過,認為我是個沖着空中狂喊的瘋子,可我哪管得了那麽多。
“想要給你就是。”手臂直直地砸在身上,然後落地,衣服抹上血跡,被某種情緒壓抑得難以呼吸。
我擡起頭,握緊拳頭沖過去。明白自己什麽也改變不了,明白面對噬花族,這樣的自己不堪一擊,卻還是頭腦發熱沖上前。
對方僅僅擡起手輕輕一揮,我就飛了出去,被指甲滑過的手臂扯開一條長口,血流不止。
以為會重重落地,摔斷幾根肋骨,或者挂在樹上,在枝頭搖晃。事實卻是幸運的被随後趕來的冬雲接住,救了下來,手臂上的血瞬間染紅了他的白襯衣。
噬花族丢下一句“沒意思”離開了,冬雲制止我繼續追趕的瘋狂行為,他拿出一瓶粉末往我手臂一灑,一股劇痛傳來,混雜着噬花族毒素的黑色血液湧出。
痛得咬緊牙關,冬雲哪懂啥叫憐香惜玉,不,或許他懂,只是我在他眼中算不上玉,只是一塊不知疼痛的石頭。
冬雲收好藥瓶:“暫時這樣處理,回店裏再包紮。”
“謝了。”我忍痛憋出這麽一句話。
“別謝我,墨藤讓我帶着藥過來的。”
“墨藤回來了?”
“你以為現在幾點?”
在廣場的大榕樹下用手挖了個坑,把茉莉花精的手臂放進去埋好。就算人類看不見,也要為她找個擋風避雨的歸宿之地。
我看了一眼冬雲:“墨藤回來了吧。”
“我勸你最好別在店裏發瘋。”
我捂住脖子那兒曾短暫出現過鏈墜的位置,血液霎時凝固了,情緒平靜到極致:“重要的東西被拿走了,一定得去把它拿回來,對吧?”
推開店門,看到了墨藤,也看到了他身旁坐着的晴月,他們在聊什麽聊得很開心,我的心情竟沒有變得惡劣,而是比進門前更加平靜,平靜到幾乎失去了情感。
晴月看了看我一身血跡,灰頭土臉,不禁一笑,拉了拉一旁墨藤的衣袖:“你不是只養了一只貓嗎?我看還有一只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小野貓吧。”
“你這個玩笑開過頭了。”墨藤輕輕一笑,“別跟小孩子鬧別扭。”
“我哪有,分明就是你過分遷就她,哪有店員這麽無法無天。”晴月順勢挽着墨藤的胳膊,頭枕在墨藤肩上,親昵地似乎未婚夫煞有其事。
換作平時,我一定會非常心痛,這樣的場景只是想想就會很難過。可是此刻我不想難過。
走到桌前,只見墨藤偏偏頭:“先去清洗傷口,一會兒包紮。”
“我就說嘛,你太遷就她了。”晴月拉住墨藤的手臂,不滿地抗議。
我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世界靜的沒有聲響,我直直地伸出手:“‘輕雨’,還給我。”
“快去清洗傷口。”墨藤颦眉,這是他生氣的征兆。
我站在原地不動,手懸在那兒,重複道:“‘輕雨’,還給我。”
“墨藤,你養的小野貓太任性了。過分放縱她可是要爬到主人頭頂去的。”晴月嘻笑着打量我。
墨藤的臉色沉了下來,挪了挪唇,只有冰冷的兩個字:“出去。”
我機械地轉過身,把遺忘在抽屜裏的《漫長的告別》放進挎包,默默地走出“Nature House”。
夜風吹得傷口越發疼痛,思前想後,最終去醫院挂了急診。夜風陣陣,吹散了緊纏的繃帶下濃烈的藥味,努力揚起笑容,仰望星空:“非影,非影,你要堅強,別總想着依賴別人,沒有誰能夠一輩子保護你,你得學習自己勇敢地走下去。”
不知為何關掉手機,期待有電話又害怕有電話的矛盾會讓自己難受。回到家,想也沒想拔掉電話線,憂慮這個鈴聲很久了。
取下手表放進手表盒,墨藤送的勞力士,卻是以扣除我的工資為代價。
破天荒翻箱倒櫃,找出當初與墨藤簽訂的合同。翻到附加協議時,我拼命維持的笑容全數退去。墨藤是個暴利商,又怎會做虧本生意,天真的那個自始至終只有我。
不知日子過去了多久,上午睡覺睡得迷迷糊糊,聞到了一股春蘭的花香。
翻身坐起來,發現天绮躺在編藤躺椅上休息,桌上放有一大堆從魔域帶來的食物,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看的心裏亂感動,幾天的陰霾心情一掃而空。
天绮起身走過來,她在床邊站定,表情認真的讓人心裏不踏實:“反正那個人類也不要你了,老老實實跟我回魔域去。”
“回去也沒好日子過。”我小聲抗議道。
“總比呆在這兒強,省得辰諾擔心。”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話題正朝着我盡力回避的方向發展:“幹嘛又扯到辰諾。”
“自己心知肚明,少在我面前裝傻。”
“我哪知道。”這話說得有點心虛氣短。
天绮和冬雲最大的相似就是得理不得理都不饒人:“我沒記錯的話,三年前,某某公主逃離魔域時,是個準新娘吧。”
“那是為了對付天界逼婚的權宜之計,我和辰諾哪有婚約?”
沒料到我會突然大聲叫嚣,天绮沒在這個問題繼續争執,聲音竟也平緩了:“那個叫墨藤的人,三天兩頭左擁右抱,不值得托付終身。”
“那是為了工作。”墨藤不是花心的人,後一句話竟然在嘴裏打轉,沒能說出來。
“他哪來的優點值得你信任?”天绮盯着我,我意外地在她眼中發現了悲傷,她搖了搖頭,“非影,你太自私了。三年前這樣,三年後也這樣,你只考慮自己的自由,自己的幸福,從不為身邊的人着想。”
我低下頭,曾經的自己犯了太多錯,現在的自己仍在以前的基礎上錯上加錯。
“将失去淺穆的痛苦輕易抛在腦後,任性的變成人類,丢下辰諾在西嶺為你收拾殘局,獨自面對天界和魔域的壓力。不僅如此,你又何時為母後考慮過,她失去了兒子,最後還得面對失去女兒的痛。父皇的病情越發嚴重,太子之争鬧得沸沸揚揚,宮中值得信任的人屈指可數。”天绮忽然加重了語氣,“非影,天真不能過了頭。別以為辰諾就應該理所當然為你付出。他沒有必須保護母後的理由,大可以和其他人一樣趁此機會選擇更具希望的新主,護其左右。他離開了,又還有誰能盡心盡力地守衛皇後寝宮的安寧。”
我坐在床上一聲不吭,硬将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天绮伸出手來,以為她會教訓我,下意識往後躲,而她只是輕柔地為我理順睡的亂糟糟的頭發。
她的聲音極輕,卻字字重砸心底:“不必勉強自己馬上作決定,三年了,也不急這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