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破綻
孟宓等到上陽君轉身之時, 只見那襲煙籠寒水般的白衣, 迷離如雲紋的錦理, 晃得她眼前缭亂, 失去意識前, 她緊緊地掐住了掌心。
藺華将人抱在懷裏,讓孟宓靠在自己的肩頭, 無意之中低眉,只見她一雙手捏成了拳,指甲幾乎完全陷入了肉中。瞬間了然。
不是他察覺了什麽,是孟宓察覺了什麽。
“阿宓, 你真不乖。”
孟宓再醒過來時,是在一輛飛速疾馳的馬車上, 磕磕絆絆的石子路将馬車不斷颠起, 又不斷震落,她渾身酸疼地睜開眼,手摸到一塊凸起的木軒,轉眼, 便瞧見靠在另一側歇憩, 卻不瞬地盯着她的男人。
“張偃師?”孟宓此時胸口已經在狂跳了。
她再傻也明白, 上陽君是不顧她的意願強行拐走了她。只是她唯一不明白的, 是為何藺華會挑此時動手,他們結識兩年,她從來都不知道他竟是這樣的人。
但誠如張偃所言,唯獨在她心智薄弱神思恍惚之時, 攝魂術才是最奏效的,否則要毫無痕跡地帶走孟宓,于戒備森嚴的楚宮,還不那麽容易。
張偃的唇角壓着謙謙的笑意,“孟小姐,我主以為,孟小姐悲失雙親,定生報仇之志,楚國實不适合孟小姐再留下去。”
被人擅自安排的命運原來出了楚王宮也不能擺脫,孟宓心裏怒極,可寄人籬下,性命被眼前的人握在掌中,她也不敢造次,忍了忍,問道:“馬車往何處去?”
張偃微笑,手指了指車簾,“孟小姐自己看。”
孟宓遲疑地撥開簾,只見曠野無人,瑰麗而碩大的紅日玷染了西天,盡頭的林木被染得沁出一尖尖的霞紅。
馬車正沿着筆直的石子路往西行進。
西,秦國。
孟宓讀遍天下志和策論,當今之世,晉和楚都是強國,剩下多國之中,唯獨秦王有吞并天下的霸者野心,秦師修兵甲,重法度,讨伐之師很少有敗績,尤其到了現任的秦王,這一代君侯還從未在戰場上敗北,因此比起南楚,毗鄰的秦國才是晉的心腹之患。
難道上陽君的志向,也與秦王如出一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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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宓駭了一跳,只聽張偃颔首笑道:“正是要去鹹陽。”
鹹陽是秦國的國都,是天底下戾氣最盛的城邑。
孟宓放下了車簾,緩慢地靠着車壁坐回來。她不願離開故土,更何況是鹹陽,哪怕眼下跳車,羁留在楚國的即便任何一片地方,她也不願離開。
郢都的山水,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見。
“孟小姐不奇怪,公子為何要去鹹陽?”張偃似乎不将她當外人,而孟宓确實奇怪,抱着衣袖攢成一團,沉靜地等着,只聽張偃笑如鹹陽秋風,“我們公子,人人只道他是鄭國的上陽君,可他,卻也是鄭伯的親子,因是庶出,初生時巫師算他一生濟運不盛,所以不得鄭伯待見。當年鄭對晉有不滿,且貳于楚,為讨好楚侯,故将不受待見的兒子遣到楚國為質。”
原來還有這一重,想必藺華是因此事恨上了桓夙和鄭伯。
也許越是備受冷落,越是要證明給人看,他并不遜于人,孟宓猜想,藺華即便最小的心志,也是當上鄭國的君侯。
至于尋楚報仇,她卻猜不準。
見張偃幾乎不曾留手,将此事和盤托出,孟宓順根盤問下去,“上陽君在楚國為質,何以出入鄢郢自由無阻?”
但這事張偃卻并不願深談,佯作困倦之意上頭,便靠着身後的車壁假寐起來。
孟宓知道他的警覺性極高,即便在睡夢中也能盯人的,何況她方才拉開車簾,車架旁派有精兵把守,翠篷上有一只機甲精巧的木手,想必也是張偃所制,用來防着她的,孟宓度量了一番自己和他們的實力,暫時不敢生逃心。
只能慢慢尋找機會了。
……
桓夙終于讓人将那具焦屍完全的火化了,最後只剩下人骨燒盡之後留下的一地齑粉,被盛在一只菖蒲色的繡囊裏,以紅色的細繩穿綴了,懸在脖頸之間。
“小包子,”幹涸的唇動了動,小包子即刻連滾帶爬地滾入漱玉殿,卻見他們家大王眼色微青,憔悴得很,不忍再瞧了,桓夙拂了拂袖口,“替孤傳膳吧。”
“諾!”
雖說孟小姐已成了大王的執念,但不論怎樣,他肯用膳了便好。
小包子讓膳房的人悉心備好了米酒淡食,姑且讓楚侯先用些,桓夙雖食之無味,但不論珍馐海味,于他而言,也只是吊命的東西罷了。沒甚麽區別。
他用了幾箸,忽然放下了木箸,驚得小包子以為他又改變主意要絕食了,豈料桓夙竟問道:“孤的四兄亦恪君,他的長子戚兒今年多少光景了?”
怎麽好端端的問起了亦恪君,小包子思轉了一遭,并不确定,“約莫,六七歲了。”
“即日起,讓公子戚入宮來,孤找人教養他。”桓夙臉色不動。
他知道,當年幾位兄長殒命,四兄以為是他下的毒手,故此與他日漸疏遠,雖有問鼎之心,但忌憚他的“手辣心狠”,始終沒有出手。如今,他讓四兄的兒子做楚宮的大子,想必也圓了他一樁憾事。
只是小包子不懂,“大王何必……”将楚國拱手讓人?雖然都是桓氏一族的人,但侄兒怎比得上親兒子?
桓夙沉凝的目光松了一絲,他捏着胸口的繡囊,修長的指輕柔地摩挲過那一袋骨灰,曳唇:“孤一生,不再有子嗣了。”
小包子一時心中大恸,悲戚得說不出話來。
桓夙将剩下的菜肴一樣用了一點,小包子正要上前收拾,以前她幫孟宓收拾,她用完膳永遠是一桌狼藉,吃相也不太雅,但桓夙卻是另一個極端,飯菜對他而言,生而無味,不可能産生什麽欲望。
小包子抹了一把臉,眼眶直蘊着晶瑩不肯落,這時門外傳來了一二聲通禀,桓夙才擡起頭,只見小包子兩眼通紅,要哭不哭的,看着有幾分晦氣,皺了眉頭罵道:“沒用的東西,哭甚麽?”
小包子趕緊把眼淚擦拭去,抱着紅木漆盤下去了,下一瞬,一個黑衣甲衛從殿外進來,跪地有聲,“大王,屬下巡視燒毀的南閣樓,收斂物品時,發現了一些東西。”
一聽“南閣樓”,桓夙的目光變了變,沉聲:“呈上來。”巋然不動的身影,讓人有急切的錯覺。
很快六名甲衛跟在他身後,兩人一擡,共搬了三只木箱上來,鎖頭已經被斬斷,熏黑得幾乎不成模樣,還有一人捧着一根丈許長的鐵鏈,這幾人一上來,桓夙的眉頭忽然狠狠地一跳,有種猜想和希冀在胸口泛濫成災。
那三口大箱子被橫放在桓夙的腳下,一人掀開一只木蓋,被燒得有所損毀,桓夙走下來,手指撫過一卷竹簡,捧在手裏卷開,熏黑的幾乎自己難辨,難《晉國志》三字仍然清晰可見。
他的目光深了深,此時小包子已經折身回來,只聽大王沉音問道:“南閣樓原本的藏書,确認當初都搬出來了麽?”
這事還是小包子讓人辦的,他自然最清楚,小包子确認自己給桓夙辦差,從來都是盡心盡力的,“回大王,确實都搬出來了。”
桓夙目光複雜地緊盯着這卷竹簡,逐漸幽深而詭谲,“的确,楚宮的文書,名冊上的題字,是以朱砂點上的,這是宮外來的東西。”
也許孟宓這些年一直接觸過宮外的人,她瞞着他,沒讓他知道。
他的目光側過來,見那條鐵鏈,蹙眉,“這東西又是何處得來?”
“回大王話,”甲衛跪地道,“此物在南閣樓面山的腳下發現,屬下以為此物實在可疑。”
桓夙一只手握住那條手腕粗的鐵鏈,将它拉了下來,誠然如這位甲衛所言,這條鐵鏈下有斷口,是被人以利刃斬斷的。
他握着這條鐵鏈時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南閣樓坐落所在,面南有一方陡峭的石壁,上面正是懸着一條鐵鏈,他的眼光動了動,“去南閣樓。”
桓夙将鐵鏈托在手裏,一路心事重重。
真有人能翻越南山天塹,帶走他的宓兒麽?此時此刻,他寧願相信,他巡山的衛兵都是一群朽木糞土之才,孟宓也的确也那個人不知私會過多少回。
相信什麽樣離奇的事情都好,只要她還活着,還活着!
桓夙的手指挑起脖頸上系着的紅繩,默默念着。只要這只錦囊裏裝的不是宓兒,只要不是她……
怎樣都好,他付出什麽都可以。
如今的南閣樓,被燒毀得只剩下斷壁殘垣,幾支燒焦的木樁在風裏凄哀拉着一曲嗚咽的歌,但宮人将腳下的東西已經收拾妥當,桓夙幾乎暢行無阻,穿過道道原本該是木門如今只剩下幾樁木棍的掩映,那山壁上,的确挂着一條鐵鏈,被風吹得搖晃起來,砸在山壁上發出清幽的脆聲。
桓夙看了眼手中的這一截,又望着石壁道:“替孤将這截鐵鏈斬下來。”
這聲音一落,身後那原本捧着鐵鏈的甲衛便如實道:“大王,這截懸在石壁之上的鐵鏈,是以玄鐵鑄就,我等凡兵,萬萬斬不斷它。”
桓夙蹙眉,極盡目力地望了眼那條鐵鏈,粗細不勻,下端綁着的那突兀的一截,卻明顯與自己手中這條出自同根。
“孤明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夙兒整理一下,還是智商在線的。
不過證據不是太充分呢。
PS:期待一下夙兒以後的……震驚臉(^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