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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麽,給孤将《女訓》刻在石頭上給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樣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燒了桓夙送的書,但這次确實氣得不輕,在這裏兩百個日夜,都是這些書陪着她度過一個個荒寥的夜,還有青天白日裏窗外一縷悠揚婉轉的琴聲,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歲月裏最豐厚的饋贈了,可是——

她也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如今悉數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後來這些竹簡燒得有恃無恐。

孟宓拿鐵鉗往火缽裏捅了捅,風吹過後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鈴铛微晃,铮璁幾聲,她訝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閣樓後邊的門拉上了的,一時好奇心作祟,踩着一雙繡鞋沿着雕廊往後探過去。

走過兩個拐角,忽地一陣疾風逼到面門,孟宓吓得往後猛跳,烏發裏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聲讓她又驚了驚,花容失色地捂着臉,只見一個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歲的模樣,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絕壁蒼松,一襲玄青色缂絲勁裝,足下蹬着雙後跟生鈎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紅齒白,唯獨皮膚稍顯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個惡人。

當然孟宓被駭破了膽,自然沒工夫想他是好是惡,驚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攔了攔,孟宓不敢再退,這個陌生男人突然闖入,還認識她,顯然是有預謀的,若是多退幾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視野,只是這個人若動手強逼,她沒有能耐能跑出去。

兩相權衡,孟宓幹脆抵住了身後的木門,哆嗦道:“你到底是誰?”

“鄙人張偃。”那人低下頭顱,謙謙有禮地又道,“是昔日上陽君門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時結巴了。“上、上陽君?”

記憶裏白衣出塵的男人,他唇畔煙火迷離般溫潤的淺笑猶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色。

張偃施禮,“在下,是一介偃師,也是公輸傳人。後山守備嚴閉,在下做了一十二個人偶,暫且引開守軍,才堪堪能入南閣樓,與孟小姐說上一句話。”

南閣樓緊挨後山,也是楚宮除了東西南北四門之外唯一可通往宮外之處,但絕壁聳立,若非絕頂輕功,只怕難以飛躍。何況楚王自知這是空門,絕壁之上,毫不松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衛,等閑人不可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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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宓不禁對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摳着身後的雕花門的紋路,故作鎮定,“你、你要與我說什麽?”

“不敢,在下只是一個信使。”張偃再施一禮,将肩上的一只黑色的編織麻袋卸了下來,“上陽君要在下問孟小姐一句話,是否願意離開楚宮。”

這個問問得太突兀,孟宓一時怔然無聲,唇動了動,茫然道:“離開?”

自從被鎖入南閣樓,她就再也沒想過離開楚王宮,雖則現在南閣樓的門外已經沒了那兩道栓門的鐵鏈,但真正囚禁她的,又豈止只是兩條鐵鎖?

張偃将麻袋上的繩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願離去,這些俗禮,還請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見這其中竟放着幾盒精美的糕點,以晶瑩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着食盒都能嗅到荷露梨雨的芬芳,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陽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備最弱的時候。

張偃直起了身,往後退了一步,這副姿态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負所望地邁了一只腳,但最終又為難地收了回來,“不,即便真是上陽君,我也不能走。”

“為何?”張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後和大王,待你并不好。”

“即使是那樣,那也并不意味着上陽君便能待我好。我與他,不過一面之緣罷了,他何以勞煩先生,用這般的大手筆,冒着得罪王上的風險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為人,”孟宓又搖了搖頭,“也不能不顧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險。”

最後,不走,眼前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後,南閣樓外忽地響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試探聲:“孟小姐醒着麽?”

孟宓激靈了一下,怕張偃在來人之後,情急下對自己動手,好在他只是卷起了衣袖,對孟宓輕輕颔首道,“在下先告辭了。”

孟宓一個眨眼,人卻不見了。她往前奔出幾步,只見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圓潤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唇,來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轉了幾個角繞出來,替小包子開門。

門乍開,一股冷風灌入閣內,孟宓的心尚未平靜,只見小包子領着兩個更顯稚澀的小宦人,兩人吃力地搬着一塊大石頭往裏走,咬緊了牙,孟宓錯愕地望向桓夙身邊的紅人。

“這是?”

“這個,”小包子低着頭,兩頭不是人地艱難道,“是大王讓孟小姐溫習的。”

溫習什麽?她走到那塊被吃力放下的石頭面前,凝睛一看,只見那塊平滑的石頭上赫然刻着一篇洋洋灑灑的《女訓》,吓得她險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

雪壓了三兩梅枝,鄭國的上陽君曾是新鄭最風雅溫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國最風姿高卓、情趣優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豔雪的寒香,白衣如流雲皎月,博山爐袅娜的一尾餘煙,将他玉骨冰魂的容色暈得有一縷依稀之态。

“公子。”張偃穿過兩道長廊,邁入門內,黑色的長袍大氅抖落了一層碎雪瓊珠。墨眉凝霜,風塵仆仆地趕來,形容比之上陽君稍顯狼狽。

藺華溫笑,“來喝幾盞,暖暖身子。”

“諾。”張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藺華斟了一盞,并不忙問結果,先禮數周到地招待了門客,張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過了遍稿,直言不諱:“孟小姐心有憂慮,不肯答應。”

“我早知如此。”藺華并未失望。

“那——”張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藺華斟酒的動作流暢而溫雅,行雲流水,衣袖輕拂,“她總有一日會答應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點稍稍收買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着胃口不敢大嚼特嚼、擠眉弄眼難受地小口吞咽、那個珠圓玉潤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間抽出了一縷淡然的柔色和笑意。

☆、18.暗湧

上陽君留給孟宓的糕點出自楚國最好的糕點師傅,她也不疑有毒,僅僅一頓晚膳便橫掃千軍如卷席,留得殘盒,細細地抹幹淨了嘴。

被餓得厭食的那段時光很不好受,她只要看到能入嘴的,腹中便泛惡心,但禍兮福之所倚,病好了之後,即便再怎麽吃,都再屯不起身上的油水了,她恢複了往昔的好胃口,只是身體再也沒有橫着瘋長的跡象。

她徹底淪為了楚腰美人之中的一名。

日暮的夕晖宛如立在眉梢的一段風情,未消的雪水映着橙紅淺黃,淡淡地浮出一抹粉,軒峻的高樓亭閣在黃昏裏沉峙無言,這時,一縷清音緩慢地轉過九曲回廊,蜿蜒着順着西風爬上來。

“來了。”孟宓眼光驟亮,趴在床邊貼着耳朵去細聽,她已經聽這個人的琴聲聽了很久了,對方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但他的琴音造詣很高,連孟宓這種外行人都聽得出來。

暮色的桃夕漸漸地寡淡,冷藍将天光一縷一縷地拾起,室內暗了下來,琴音止歇,孟宓下來點燈,忽地一陣晚風吹來,燭臺搖搖欲墜,她飛快地伸手去扶。

風吹得岩壁前的風鈴幾乎斷線,嘈嘈切切的聲音不絕于耳,孟宓冒出一絲驚恐,直覺這股妖風并不簡單。

沒過多久,一道雪白的人影踩上了木板,迂回的閣樓之後,白衣墨發,赤着足,說不出的高蹈而風流。

……

小包子正給桓夙念着左尹大人上呈的帛書,不敢觑桓夙的臉色,他自個兒早已汗如雨下,桓夙端坐着,手裏握着一支上品紫霜墨玉的狼毫,竟一言不發地聽完了。

左尹最近上呈的文章,除了聲讨太後,便是聲讨太後,鄢郢的文人個個都生得一張利嘴,這個桓夙年幼時便早有領教,他們渾然不知自己的口誅筆伐是能逼死人的,聽罷之後,桓夙淡淡地問:“今日下朝之後,太後臉色如何?”

“雖未曾見到,但是,想必很不好。”

左尹大人是文官之中的翹楚,言辭冷峻犀利,為人耿直不阿,說話往往一語中的,今日在朝中将太後批駁得無言以對,依照太後的性子,必然要生悶氣。

桓夙不動聲色,只是将小包子手裏的帛書取回來,耐心提了幾個字。

齊國近年來時運多舛,連逢天災,百姓饔飧不繼,南渡黃河而下流亡者不知凡幾,此事楚國多員大臣聯名上書,民為社稷根本,楚國當敞開泱泱大國氣度,開城接納這些流民。

但如今楚國的形勢,朝中一半大臣雖都不願女子專政,但太後的鳳印卻比他的印玺還要好用,太後婦人之見,這些流民若流亡楚國,必對楚國的生計元氣大傷,故而拒不接納。令尹也站在太後那邊,認為沒有必要為了區區兩萬難民誤了楚國生産。

“令尹在問孤,孤的決定。”小包子對政事雖然懵懂,但這些年,桓夙讓他念過不少文章,有些底子,眼珠滾滾地轉了一兩圈,便抿了抿唇不答話了。

桓夙見他欲言又止,皺眉道:“你也想問孤的想法?”

小包子萬萬不敢起這個膽子敢關心朝政,這楚王宮裏死過的篡權閹豎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堅定地搖頭。

桓夙揚唇,俊臉化了絲柔和,“孤信任你。”小包子大驚失色,正要包着淚眼擡起頭,楚侯忽道,“孤的決定是——要就寝了。”

小包子:“……”

一驚一乍的,搞得他好難過。

左尹大人的這篇文章,足見滿腹經綸,錦繡巨篇一氣呵成,如江水之不絕,就連小包子這等外行,亦覺得讀來分外流暢,胸中如有氣張,震蕩出了不屬于他的陌生的男兒豪氣。

但小包子敏銳地察覺到,桓夙似乎并不高興。

這是一篇讨伐太後的文章,這樣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人寫給楚侯看過,均被桓夙以離間太後君侯母子之情為由駁回了,甚至有所懲處。左尹大人的文章楚侯也看了,這一次的态度卻很奇怪。

他既沒有動怒,亦不覺得這篇好文章多有氣勢,随意批注了幾個字,便徹底打發了。

太後怒得頭疼欲裂,扶着額頭坐軟轎回宮,才入了霞倚宮,便抛下衆人獨身入了幽蘭室,傳喚道:“叫衛太醫前來。”

太後懿旨一下,不過太久,楚式月白長袍的衛太醫背着藥箱趕來,墨蘭将人引入內宮幽蘭室外,事情似乎有些緊急,這一次竟沒有避着旁人,茶蘭後腳跟着墨蘭一路到了幽蘭室外。

“延之。”石門尚未關,茶蘭忽地聽到太後一聲軟語,她從未聽過威嚴上位的太後對誰換了這般綿軟姿态。

驚疑不定之際,那門已經阖上了,衛夷已入內,墨蘭掉頭見到茶蘭,新月眉一緊,不悅道:“沒有規矩,太後吩咐了,除了我,誰也不能來幽蘭室。”

茶蘭低着頭,倉皇地掩蓋了一絲異樣,更慌亂地跪下,“奴婢也是擔憂太後鳳體,忘了規矩,自願領罰。”

既然她如此識大體,墨蘭也不予為難,讓她将她拉下去給了點眼色,便沒有細思。

“延之——”太後從石靠上軟軟地滑下來,虎皮繡紋的軟氈和棉被一應落在濕潤的地面,衛夷放下藥囊将人抱入懷中,溫香軟玉,侵襲的一抹幽菊芬華杳杳地升起,他的眼眶微微一暗。

但畢竟是幾代宮廷太醫,衛延之雖驚不亂,握住太後的玉手便開始切脈,太後已經疼得臉如白紙,雪白飽滿的額頭不斷躺下汗水,他神色一痛,“頭痛得厲害麽?”

“嗯。”太後一個字更将他的心驟然揪緊,衛延之切脈的手輕顫了一下,哆嗦地近乎探不到脈搏,太後重口喘着,他一手攬着她的纖腰,一手從藥囊裏找出了針灸袋,抽了一支,強制心神緩慢地鑽入百會穴,然後是風池穴……

幽蘭室的的溫泉與雲栖宮同出一源,此時氤氲着滿室的熱霧,太後白皙如梨花的臉尤帶紅潮,微喘着虛弱地笑,手指撫過他的臉,掌下一片濡濕,她的笑容更盛,“還有你在身邊,便好了。我什麽也不怕。”

“川謠……”她的身體狀況,衛夷不敢明說,只是胸口宛如壓着一塊巨石,沉重而滞悶,他難以喘息。

“累了便睡,我替你針灸。”室內濕潤,衛夷解下鬥篷,扔在地面,太後的衣衫已被扯亂,她盈盈地揚眸,“這樣治療麽?”

她突起如丘的雙峰擦過他的手背,衛夷燙手得一退,太後有心與他在無人的地方成些好事,不想才起身,頭忽地一陣眩暈,她重重地摔入褥子之中,神思彌留之際,聽到衛夷的歇斯底裏的聲音:“川謠!”

他曾是鄢郢杏林一脈上百年不遇的奇才,他本該脫去宮廷太醫的身份,馳騁江湖,可是從他第一眼見到自己時,那些男兒志向、書生意氣,都被忘之腦後。

他已做了十三年的她一個人的衛延之。

身份有別,可她從未後悔過,因為衛夷,她才覺得這樣的人生尚存一絲幸運。

太後陷入了昏厥之中。

☆、19.迷離

朝中的風聲很緊,逼迫太後還政的聲音愈發振聾發聩,但這些風聲還落不到孟宓的耳中,她挑揀了一件秋海棠色的雙枝芙蓉繡紋的大氅,爐火微弱地燃了起來,她才想起要去關窗。

沒想到才一擡頭,一道白影倏忽躍入視線,孟宓大驚失色,一屁股摔在冰涼的地面上,燭火昏暗,照不亮他的全身,唯獨雪白的寬袖袍服亮得晃人眼珠,孟宓戰栗着往後退,頭撞到身後的木櫥,磕出了一聲巨響。

那人好像瞬間感應到了她的存在,往這邊進了兩步,孟宓咬着貝齒往門邊爬,“來人!救命!”

白衣人飛快地往孟宓這邊走了兩步,孟宓吓得腿軟,要往門外爬走,卻被他抓住了腳踝,孟宓吓得大喊,手指摳住木板,“來人啊——救命——”

這到底是誰?

孟宓幽居于此,身邊沒有一個人,桓夙也沒有遣任何甲衛駐守門外,她的聲音雖然清亮,但難以讓人察覺,孟宓喊了兩聲,忽聽得身後一聲清泉淙淙般的語聲,“孟小姐。”

說話間,她腳下的桎梏退去了,這聲音耳熟得很,她遲疑地蜷縮起來,扭頭回望,只見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腳邊,她吓得又是往後一縮,然後,才見到火缽邊另一道雪白的影,氣韻生動靈致,孟宓的視線緩慢地上移,來人雪錦煙綢,衣擺與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鑲邊。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張映着火光俊美無俦的臉,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極緩慢地俯身,對她伸出一只骨節修長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膚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後退了一下,“你怎麽會——在此?”

見她已經靠着身後的牆壁起身,藺華也并不強人所難,對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雙眸滾圓地瞪着,只見這個白衣人未置一詞,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藺華的身後。

風華無雙的上陽君,歉然道:“這是在下的門客,張偃仿了在下的輪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傷人。”

孟宓:“……”

她總算是明白,張偃和眼前的上陽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進入楚宮,原來張偃有這般神乎其技的機巧之術,可他們竟能不費吹灰之力入楚宮,萬一行刺王上和太後……

孟宓忽地一個激靈,震驚地看向眼前的藺華。

藺華猜到她的顧慮,微微一嘆,撫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沒有傷任何人的意思。”

“華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誠率性,我也不喜轉彎抹角,”藺華微微赧然,“孟小姐,藺某對你,一見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縷縷松風,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溫潤清揚的一支歌謠動魄跌宕地缭出繞指柔情。

他唱的是《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聽他唱,笑意斑駁,月光下一縷修長的身影,宛如絕壁巉岩上峙立難徙的仙竹,俊逸而溫朗,不可否認心口跳動得極快,畢竟他是藺華,風姿灼灼罕見于當世的鄭國上陽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為何突然而至,與她說這些亂她心的話?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這麽久才來,若是真有情義——不,今夜之前,他沒有這麽溫柔動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漸漸地,她好像墜入了一個只有明月和他的夢境,如在雲端的輕忽感,不真實得可怕,她聽到血脈贲張的洶湧之聲,聽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聽到他唇中一字一語的凝思,最後是那雙眼睛,孟宓的唇已經感覺不出痛感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曲終了,他在一天銀白裏緩慢地遠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一個絕代無雙的美男,他好像喜歡自己,對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飄然而去,身姿如畫,形容如仙。

孟宓在閨房之中時,學過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時,天已浮出晨曦的魚肚白,她驚訝地停筆,只見墨色将幹涸之處,正是一縷鬓發,素絹上是一張完美無瑕的臉,雙眸清潤,薄唇微挑,正是夜裏所見的上陽君。

她驚吓地扔了筆,墨水漸染開來,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難道,難道——難道她對上陽君已經情深意篤到這般田地,竟然徹夜未眠地畫了他的畫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雙臂,她昨夜提筆作畫是什麽時辰,用了多久,她都記不分明了,想起來只剩下昨夜宛如夢境的一個輪廓,還有他唱的一曲《靜女》,難道她真的,就此淪陷了?

她聽到門外的扣門聲,小泉子在外試探道:“孟小姐,起了麽?”

到了早膳時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覺不能讓小泉子拿給桓夙,囫囵地将絲帛扔入了火缽,沒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來一縷青煙,孟宓拉開門,深吸氣,“怎麽是泉公公?”

小泉子遞上食盒,嘆氣:“大王病了,每日給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無暇前來,是以由奴婢代勞。”

孟宓只聽到前頭四個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麽病了?”

她再故作鎮定,小泉子這等跟過數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邊時間最長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觀其色,心頭微微了然幾分,不動聲色地回禀:“風寒侵體,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這樣的,太醫說沒有大礙。也請孟小姐着緊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說話細聲細氣的,但又滿是關心,讓人有和風拂面的溫暖體貼的感覺,孟宓暗暗壓下那抹擔憂,接手了食盒,對小泉子說了聲謝,便走回了門內。

眼下雲栖宮忙進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來,自清早發現桓夙身體滾燙發熱,他們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膽地忙活,太醫請了,再是煎藥,喂藥,燒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從偏殿的淨室走出來,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臉恢複了一絲血色。

小泉子送膳歸來,正忍寒受凍地跪在階下,身體輕顫。

桓夙路過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腳步低眸一掃,蹙眉問:“說了?”

“禀大王,說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麽反——”楚侯清咳了一聲,聲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麽?”

小泉子艱難地俯首,“沒有只言片語。”

沒有只言片語。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問都不問,方才吃了藥壓下的一股郁火又燒了起來,沉聲道:“再說一遍,她難道便沒有任何回應?”

這一遍卻是問小泉子身後跟着的兩人,那兩人哪裏看得出來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實不曾怎麽擔心,也都一言不發,還像是擔憂他動怒,将身體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腳,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豈料這一腳竟遲遲沒有下來。他驚疑不定,正要偷偷擡頭瞅一眼,豈料便聽到桓夙下階的腳步聲,他更是驚詫,而那個少年楚侯,已經負手下階,一頭披散未束的發幾乎垂落至腳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長,那背影美勝婦人。

桓夙這邊怒火未熄,險些親自到南閣樓質問那個沒心肝的孟宓,但病來如山倒,他身體尚未康複,太醫叮囑不得過度吹風,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結惱火發作,宮人犯了錯被他挑中了機會從重罰了幾個。

小包子後腳攜了冉音跟來,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後情況不好了。”

桓夙一愣,讓她起身,“說清楚。”

冉音暗中抹淚,“太後有頭痛之疾,但有衛太醫施針,都不曾出過大事,但這一次,這一次……”

“母後的病,連衛太醫都無轍了麽?”桓夙的臉色陰雲密布,作勢又有一通火氣要出。

冉音不敢隐瞞一個字,“左尹大人煽動數十名官員當朝頂撞太後不說,而且,而且……”

“而且什麽?”

朝上之事,桓夙作為楚國之君,應當遠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亂投醫,問了冉音,話已出口,他忽地想起來昨日楚國大殿之上,左尹張庸指責太後“善淫作亂,擅權作歹”八個字,這些腐儒酸生叱責太後無非是後四字,桓夙當時沒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來。

張庸似乎對太後衛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國左尹,再怎麽位高也是外臣,何況他為人有浩然正氣,不像是會安插線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麽會知道……

他來不及細思,冉音又跪伏于地,聲色懇切:“太後請求王上移步一見。”

☆、20.純情

太後靜卧于重重羅帷之後,桓夙跪在榻邊,繡帳下探出來一只肌白如雪的手腕,輕輕地抓住了他,桓夙垂着眼眸,“母後。”

太後捕捉到他聲音裏的啞然,喘息了幾口,嘆道:“夙兒第一日到我宮裏來那日,也下了大雪,你凍得臉色通紅,宮裏沒有人給你發放例銀,也沒有人疼惜你……”

“是母後給兒臣熬了蓮藕羹湯,給兒臣加了錦袍。”

桓夙低着頭,聲音更啞。霞倚宮裏裏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後多年的老人,還記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單衣薄靴,臉色通紅地披了一襲雪花,被人領入當年的王後宮中,他乖巧而沉默,見誰都要行禮。單薄瘦弱的身板細細地顫着,廊下有人一聲諷弄的屑笑,原來幾位公子都趴在圍欄上等着看公子夙的笑話。

九公子眼睑泛紅,他擡起手背揉了揉眼,沒有一個字。

太後當年也才不到桃李年華,皓齒如珠貝,由人打着傘,緩步而來,直到看見跪在宮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開身後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階,不由分說緊緊地擁住了他。

她直落淚,手掌輕輕拂去他發間的雪花,“夙兒,以後,你跟着我,我是你的母後,再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那是他短暫的七年人生裏,除了母妃之外,第二個人,給他安全而溫暖的懷抱。

他始終記得。

“夙兒,”太後說一個字便要咳嗽一聲,她喘氣不止,勉力側過身,雙掌合攏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絕沒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皺了皺眉,他忽地轉過頭,“你們都退下!”

“諾。”

很快殿中只留了這母子二人,衛夷對桓夙施了一禮,拎着藥箱默然離去。

“母後。”他反握住太後的手。

太後細聲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終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禮迎入王宮的先王王後,世事不容于我與衛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為自己與他多争一段時日,我對不住楚國的列位先祖,枉顧了綱常法紀,可我……可我寧願不要這太後之位,你與我有母子之名,可是這些年來,母後能說這些心裏話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點頭,“孤明白母後的難處,是父王虧欠母後與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後不至于此。”

“楚國終究是你的,哀家再怎麽強擰,也是越來越力不從心。”她的手指松開,緩慢地指了指不遠處輝煌精雕的妝臺,臺面工整嚴謹地擺放了一只箱箧,“那是你父王臨終前交托給我的印玺,有了它,日後你頒發政令,便會暢行無阻,上行而下效,無人再敢有反對之音。”

沒想到太後今日交代的竟是要将王玺還給他。

桓夙微愣,思忖之下,臉色一時慘白,他出了霞倚宮,見衛夷還跪在宮外,西風寒涼,檐外飛雪聯翩,桓夙眉宇深陷,他冷着聲色道:“太後的病,到底如何了?”

衛夷一時沒有動,低着頭顱,散亂的額發覆住了那張臉。

直至過了片刻,他才緩慢地反問:“敢問大王,要聽真話麽?”

“孤不屑自欺欺人,你說便是。”

衛夷凝了凝神色,唇瓣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藥石無醫。”

這次卻是桓夙沉默良久,他問:“那,還有多久?”

衛夷搖頭,“微臣也不知。”

衛夷是鄢郢最高明的醫者,桓夙縱然有怒,也不能說一句衛夷是個庸醫,這方才是最可悲之處,桓夙咬住了牙,唇齒之間溢出淡淡的咳嗽聲,衛夷忽地擡眸,“大王,要微臣為你診治麽?”

“你顧好孤的母後就好!”桓夙咬牙切齒,“孤要你給太後續命,無論多久,但孤可以保證,你的性命絕不比太後長!”

衛夷苦笑着伏地身體,“謹遵王命。”

桓夙揚起臉,灰白的天抽着一朵複一朵的雪,搖搖灑灑地覆落,霞倚宮與南閣樓相去不過幾百步,愈發顯得高聳凝滞,笨拙而古樸地立在一片巍巍然的宮牆之中,蒼松如墨,白灰之中隐隐滴落下來,呈綿延流淌之勢。

孟宓還沉浸在苦思冥想與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除了那夜上陽君雪色的衣袍,他溫潤朗然的雙眸,以及那一首動人心魄婉轉悠揚的《靜女》,她腦海之中竟然不剩什麽了,她見了他,做了什麽,想了什麽,說了什麽,愈發模糊。

包括她描的那副上陽君的畫像,她也不記得,自己還有這般好技藝還能畫得出這麽栩栩如生的畫。

她試圖提筆,想畫一個人,腦海裏掠過桓夙的臉,她能纖毫無差地憶起他的每一處輪廓,可是臨到下筆時,卻猶猶豫豫不能決斷,廢了半天功夫,畫了一張形似神非的圖,她有些恍然。

“我是不是中邪了?”

她拍了拍臉頰,垂下的眼眶裏忽地曳出一個身影,孟宓驚駭地一跳,險些躺倒,火光裏映着桓夙冷峻俊美的一張臉,琥珀般的雙眸,褪去了稚氣和幼嫩的皮,氣韻一日一日地沉積威嚴下來。

這是楚國的王啊。

孟宓拍臉的動作僵住了,她很快地想起那個夜晚,好像上陽君也是這個站位。

難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竟然同時對兩個男人動了龌龊的念頭,所以思念過度,中了邪了?

孟宓驚得一跳,哆嗦着唇道:“大大大……”要是呢,他會做什麽舉動,會唱什麽歌,說什麽話,讓自己方寸大亂?

豈知這個大王并沒有昨日上陽君那般柔情缱绻地表明心意,更沒有唱什麽《靜女》,一雙晦暗不明的眸死盯着她,沉聲:“你心虛什麽?”

心虛?孟宓的心在吶喊:我分明是得了癔症啊。

看來她的幻覺也不是出現得毫無邏輯道理的,就連幻境裏的桓夙,也是冷的,和平日沒什麽不同,整個人透着一股威煞之氣和生人勿近的疏離。

孟宓詫異地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既然是幻覺,她所幸便看個夠吧,幻覺裏的桓夙,反正不能把她怎麽樣。

“不曾心虛。”孟宓搖頭,直視着他不移眼。

“你看什麽?”

孟宓膽大地笑,“比對一下。”她到底畫得差在了哪裏?她想,昨晚是不是也這樣在幻覺中直面了上陽君,一邊看一邊畫,所以才那麽惟妙惟肖?

桓夙覺得很是莫名,但被她這般赤.裸地盯着看,他心裏竟然絲毫都不反感,反倒敞開了手任她打量,他風寒在身,她不理不睬,他本該發火叱責這個沒有心肝的女人,可是眼下好像并非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了孟宓案前的一幅素帛上。

簡筆勾勒的一個輪廓,清傲如松柏,俊眉冷目,紫金攢珠镂龍冠冕,山河錦理曲裾,雖則神.韻差了一兩分,但就其描摹的輪廓,只需一眼,便可斷定是他無疑。

裝作漠不關心,卻在私底下偷畫他的畫像,很有出息麽。

他若是不來,還發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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