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當埃絲特倒轉沙漏,銀白的細沙擁擠着從緊小的圓孔流出,急促而無聲,像将斷未斷的溪流,又像一條虛幻的白線,我們以為總綁住了些什麽,但什麽都沒有。對埃絲特來說,她以為這是向着她的勝利邁進的一步,絲毫不能預知等待她的會是滿盤皆輸。
所有人從墓穴中走出,來到墓地空曠的祭臺。埃絲特站立于祭臺之上,神色之間是掌控一切的從容鎮定。身側聯接咒語的沙漏中的細沙已流逝過半。
諸事準備妥帖,埃絲特将一根白栎樹木樁放在祭臺上——紅已經離開,卻沒有帶走白栎樹木樁,埃絲特不會允許,而且紅相信,這些木樁在埃絲特手中更能發揮它應有的功效。比如現在。
與計劃完全相左的狀況陡然出現,麗貝卡陷入恐慌。也許從麗貝卡出現之始,埃絲特就已洞悉他們所圖者何,也或許這原本就是埃絲特整個毀滅計劃中的一環。無論哪種原因,都指向同一個結果——當咒語生效,将麗貝卡送入人類的軀體後,埃絲特會手握木樁,毀掉她吸血鬼的身體。
而林安,始終站立在一旁,以“觀看”的視角,淡漠的注視着她們的交談和交易。她聽見埃絲特說,為麗貝卡選擇了另一具最好的身體,美麗,堅強,年輕。像是他們的靈魂只是家具,軀體如同房屋,可随意更換。
新奇的,令人驚懼着,內心深處卻又似乎有一處地方将這所有視若平常的嘆息着。
就像她在這個夜晚,忽然見到一張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面孔,可她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卻是:你來了。仿佛她認識她,知道她會來,一直在等她來一樣。但她們分明從未相識。
當紅輕懶的一擡手,鎖在床柱的鎖鏈“啪!”一聲斷開,林安便知道反抗無用。加以抵抗的是科爾,牆壁上的血跡是科爾和紅的,林安除了手腕處摩擦出的稍許紅痕,毫發無傷。
想到這裏,林安再次望向祭臺上站立在埃絲特左側的科爾。科爾雙臂伸展,閑适的扶在粗糙的石質祭臺上,讓人完全看不出現在的他全身酸痛難忍,幾乎要靠雙手支撐身體才勉強站立。他已經有一千多年沒有受過傷,被迫忍受這樣的疼痛了,人類軀體的脆弱真是讓人印象深刻。
感受到林安的視線,科爾一如既往的挑挑眉,安撫的沖她微笑。祭臺下,埃絲特和麗貝卡的争論還在繼續。麗貝卡的出現倒是及時,原本他都做好了孤注一擲與埃絲特一争的準備,不過鑒于他連紅都打不過,還受了傷,所以……
祭臺四周跳動的火焰恍恍惚惚,透過炫動的火舌,繁星點綴的天幕都在模糊中扭曲變形。空氣中似乎帶着微微灼燒的氣息。
而後,林安看到這片蒼穹下的那個男人,他站立在高聳的懸棺之上,像是能将一切踩在腳下。她也在他腳下。
是克勞斯。
在林安的視線望過來之前,克勞斯已于靜寂無聲中注視她良久。在這裏遇見,完全的意外。但克勞斯不能否認,他并不讨厭這種意外。
她停在那裏,幾乎清淺到一覽無餘。克勞斯看着她,或許她只是無意漂在溪流上的一片落葉,随波逐流,潺潺水流将她送到這裏,或那裏,完全的偶然性,所以停在何處皆可,又像任何地方也都不盡适當。沒有哪裏适當,她是需要被小心收藏的易碎品,而他從來不是一個精細的收藏家。
當林安的視線望過來,克勞斯及時移開了目光。但他仍看到她的眼睛。她的大眼睛望着他,眼睜睜的,瞳仁漆黑,仿佛望到極深的黑暗裏去。是的,也望進他內心裏吧,在他身心刮起一陣大風,但他終是在這強風中站穩腳步,不允許偏離他既定的方向目标。
克勞斯是為阻止埃絲特而來,他高高在上的出場,旋而墜落到地上,聲音铿锵的威脅埃絲特停止咒語。
墓地四周都是深海般的沉沉夜色,只有他們所處的這一小片區域被火把照亮。克勞斯、麗貝卡、科爾、林安,同樣出衆的樣貌,四散站立在跳動的暗黃火光裏,很像一幅畫,古雅美麗的,卻有着掩不住的暗沉悲憫。他們是畫中人,被一支無形的畫筆描繪推動着,有抗争,也有妥協。都是不由己的。
此刻,在這支筆下,克勞斯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再一次的。
當克勞斯拔出刺進埃絲特脖頸中的匕首,他在一瞬間洩露出茫然悲傷的面孔,不自覺的轉向林安。林安看到他飽含水氣的雙目,她無法洞悉此一刻心中的所思所想,她只是感受到胸腔中突然泛起的密密麻麻的疼痛。她應該走過去,她必須走過去,抱一抱他,或者只是讓他抱一抱她。這樣,他們都不是空落虛妄的。
林安邁開腳步,她幾乎是帶着欣喜的,是她蘇醒以來的第一個明确方向。但是——
埃絲特的咒語生效了,麗貝卡突然全身抽搐,如同颠婆于驚濤駭浪中的小舟。克勞斯驟然靠近,接住她墜倒的身體。咒語中心,終于流盡的沙漏轟然炸開,林安及時被擋進一個帶着暖意的懷抱。
伴随刺目白光的炸響來得突然,去的迅疾。克勞斯扶着昏厥的麗貝卡,急切回頭,看見将林安攬進懷裏的科爾。
科爾将林安扶好,輕輕抹去她頭發和肩頭的灰屑,卻突然頓住,皺眉,屈指向她的臉頰抹去。科爾将手指伸到林安面前,“吓哭了?”取笑的口吻。
克勞斯猛然向林安面上掃去,眸色幽深。
林安伸出雙手捂住臉,觸到面上的潮濕。她沒感覺到自己的眼淚,視線卻下意識的飄向克勞斯的方向,然後眼眶又是一陣灼燒,慌忙低了頭。
當她醒來,腦中一片混沌霧霭,不知道自己是誰,該相信誰,問誰。在哪,去哪,應該留在哪。
當克勞斯将她如囚犯一般鎖住。
當她手戴鐐铐,獨自一人淹沒在一點點黑沉下來的房間,那個無限拉長的夜晚,她以為自己會溺斃于黑暗之中,然後化入黑暗,像從未存在,無人在意。
當她突然面對一張與她一般無二的面孔,她甚至帶着微微的喜悅,猜測會不會是她的雙胞姐妹,家人。然而她的目的卻是讓她消失。
當她在短短兩天內目睹所有陌生的血腥、殺戮、死亡……
她沒有失控,尖叫,或是無助痛哭。
可是現在,她僅僅是看到這個男人深藏于內的痛苦煎熬,便無知無覺的流了一臉的淚……
還有一種模糊的疲憊,像是有一個方向,徒勞的努力,她将永遠無法走過去……卻也無法轉身……
作者有話要說:
瘦瘦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