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場綿長而疲憊的夢境後,林安醒的很早。她走出房門,看見庭院的高大樹木,枝條上殘存着一些枯卷的葉子,在青灰色的凄清天空下顯出荒蕪。她站立在闌幹旁,腳下的木質地板在清晨的微弱光照下泛出潔淨的光澤。林安低下頭,長時間的盯住這些光澤,她感到頭昏腦漲,困乏,遲鈍,像這秋日景象,蒼涼的,空蕩蕩。
林安聽到樓下傳來模糊的聲響,她循着聲音往樓下走,停在一間緊閉的房門前。聲音突然停了,須臾,細細的咣當撞擊聲再次響起。林安遲疑着,頭腦仍有些昏沉,疑心是自己的幻聽,反而并沒有多少害怕的感覺了。
她伸出手,微一使力,推開了那扇門。門內的人同時一臉警惕的望過來。
若是以前,林安或許能夠一眼認出,這個膚色黝黑五官突出的人,文森特,也就是芬恩。而現在,她只看到一個面容凄慘狼狽的男人,雙手吃力的高舉至頭頂,手腕被鎖鏈纏繞拷在樓梯上,嘴角猶挂着一絲顯而易見的血跡。整個人如拉直緊繃,随時都會斷裂的弦。
林安吃了一驚,她頓在原地,然後猛然回頭向外奔去。她跑得飛快,像是後面緊追着吃人的野獸。一道黑影一閃而過,林安停頓不及,直直撞過去。對方卻從容不迫,待林安奔至身前,準确而迅捷的伸出一只手卡在她的脖頸。呼吸被阻斷,林安瞪圓了眼睛,驚恐的看着面前一臉陰鸷的黑衫男人。
他像是這才發現利爪下的小東西真是瘦小的可憐,他微微使力她便雙腳離地,漲紅了臉頰晃動着手腿掙紮。瞪得渾圓的眼睛更顯得大,因為缺氧悶出細碎的眼淚,濕漉漉的瞳仁映出他陰沉的面容。
在這雙潮濕的眼眸的注視下,他漸漸不自覺的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住手!克勞斯!”另一道身影緊随而至,撞開了鐵爪般制掣在林安脖上的手臂。
林安氣喘如牛,急急的退後一步,驚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男人。一落拓不羁,一衣着考究。是克勞斯,和以利亞。
以利亞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看着林安滿眼濃重的戒備,這實在不是一個可喜的開端。以利亞盡可能平靜和緩的說道,“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是相信我,安,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
林安審視着眼前的男人,他熟悉的整理衣袖的小動作,不确定的開口:“以利亞?……”
以利亞修長優雅的手指停頓在華美的袖扣上,他詫異的擡起頭,“你記得我!?”
林安點點頭,又搖頭。她似乎認得眼前的男人,卻又無法真切的想起與他有關的任何事。
“那你是否還記得,克勞斯?”以利亞遲疑着,看向站立在他身側的男人,“我的弟弟,克勞斯.邁克爾森?”
林安快速的調整目光瞄了一眼對面的男人,而克勞斯也在打量林安,灼灼的視線在女孩脖頸、手腕的大片傷疤上久久停頓,尤其令人震驚的是裸/露的左手手臂,從肘部內側,一直蜿蜒至手腕,與腕上的疤痕連成一體,醜陋的,觸目驚心!
感覺到克勞斯的視線,林安将手臂彎到了身後。林安也已經發現手上的傷疤,但卻回憶不起這些傷是何時如何造成的。
林安收回視線,很肯定的搖了頭,“我不認識他。”林安說。
克勞斯的瞳孔猛然收縮——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他也并不認識眼前這個小女孩,可是聽她毫不猶疑的矢口否認,像是突然被一根細小的針尖在心上紮了一下。疼痛剛剛冒頭,他剛要順着這疼想下去,又陡然消失了,仿佛這一切只是他無端的臆想。
紛雜的思緒只發生在一瞬間,克勞斯不動聲色的站在當地。
以利亞沉默了一瞬。他聽見女孩略顯不安的聲音問道:“你剛才叫我,‘安’?那是我的名字嗎?”
……
從來淡然睿智,喜怒不形于色的始祖以利亞,也終于面露詫然。看來這就是紅所說的,強行中斷咒語的難以預料的結果了。
埃絲特的咒語追趕上麗貝卡帶着嬰兒躲藏的腳步,以利亞被迫離開新奧爾良,确保她們的安全。林安停留在清醒後謎團一般的世界。
林安也許也是克勞斯的謎團,但卻是現在的他可以輕省忽略和跨越的,卻也無關對錯,只是林安更一無所有一些,可走的路太過狹窄,背影便難免孤絕。
以利亞走得匆忙,來不及解釋一切。克勞斯讓林安在房裏等待,他說,若不聽話,将你跟那個男人一樣鎖在樓梯上。
林安就一直安靜的等在屋裏。她打開衣櫥,換下身上的睡裙。以利亞說這裏是她的房間,很奇怪的,衣櫥內所有的衣服,她穿在身上都稍顯寬松,卻又都是她喜歡的簡單款式和顏色。
林安在房門口徘徊良久,這是一棟頗大的房屋,此刻卻是靜悄悄如同空無一人。她略顯無聊的想去逛一逛,卻又擔心撞上如同清晨那樣的場景。當然,還有克勞斯威脅孩童般的恐吓話語。對于鎖關在屋內的那個男人,林安不曾詢問,心裏似乎了解,似乎覺得此種事情是稀松平常的。
她甚至沒有深究記憶中明顯的空缺,像是身體中另有意識決斷。林安安于被動。
她只是安靜的等待在房間內,陽光沿着她的手指一點點移動。林安捧着書,漸漸歪倒在松軟的大床上。
響在頭頂的腳步聲終于停止,克勞斯在客廳寬大的沙發上靜坐,放置在客廳一角的高大盆景在厚重的地毯上投下樹影。以利亞離開前慎重的話語反複在耳邊回響:“克勞斯,向我保證,你會确保這個女孩的安全。”以利亞說,“相信我,克勞斯,你不會希望她受到傷害。”
克勞斯微有些不耐的站起身,向等待着他的“囚犯”——或許也将會成為他對抗埃絲特的同盟,芬恩走去,卻在樓梯口停住腳步,然後驟然折轉向林安所在的房間掠去,瞬間已出現在洞開的房門口。
輕輕淺淺的呼吸傳進耳中,克勞斯放緩了步伐,他看到那個小女孩如一朵白嫩的花,靜靜栖開在床帏間。她的面容埋在散亂的黑發中,看不真切。一本翻開的書冊滑落在左側手臂上。
克勞斯走過去撿起書,低頭去看林安翻到的那一頁。是威廉.布萊克的一首詩,《毒樹》。
“我對朋友充滿憤怒,
我說出了憤怒,
怒氣便戛然而止。
我對敵人充滿憤怒,
未曾表述,
憤怒蔓延生長。
日夜以我的淚水
在恐懼中澆灌憤怒,
用微笑和溫柔虛僞的詭計,
照耀着憤怒,
憤怒日夜生長,
直到結出一個閃亮的蘋果。
我的敵人将見到它的光芒,
他知道那屬于我。
在夜幕籠罩花園之時,
他悄然而來試圖偷走。
清晨我高興的發現,
我的敵人橫屍樹下。”
這是他的書。克勞斯皺起了眉毛,因為他看到書頁的留白處,不知被什麽人寫滿了雜亂無章的筆記,筆畫稚嫩,難看,而且是中文。看了一眼安然躺在床上的東方娃娃,克勞斯耐住性子細看,似乎也是一首小詩。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下一只永遠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塗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
都習慣光明。”
書頁上滿布這些潦草的筆記,将原本的“憤怒之樹”團團圍住,似乎意圖用這天真的美好“希望”蓋住一切。
紙頁的可憐一角,筆觸深刻的重複書寫着:“讓你習慣黑暗的眼睛,習慣光明。”
看到這裏,克勞斯猛地合上書,砰然一聲,驚醒了手持書冊的人,也驚擾了睡夢中的林安。克勞斯在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之前,已經瞬間奔出了房門,幾乎有些狼狽的身影停在樓下的客廳,才發現手中還握着那本詩集。
凝神細聽,床榻上的女孩含糊的呓語,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克勞斯哭笑不得,幡然醒悟,自己剛才的行為簡直像無恥的偷窺,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家中……
林安再次醒來,四周仍是寂無一人,太陽已經閑閑的挂在西側。與這座大宅一樣空空的五髒廟滾叫過三遍以後,林安終于苦笑着踏出了房門。
像等待投喂未遂的小動物,林安沮喪的思忖片刻,終是感覺莽撞的在這幢陌生的宅邸盲目尋找食物并不明智,于是折身走上了街衢。
大約下午三四點鐘,太陽偶爾被薄薄的雲層遮蔽,一縷縷被分割的光線從天頂上照射下來。“快樂之都”新奧爾良,臨近傍晚仍是熙攘熱鬧。林安穿梭在滿是街頭藝術家的小路,驀然在一個三五人群圍觀的街頭畫家前停住腳步。
林安并沒有看到那名畫家的樣貌,她甚至未曾注意到他巨幅畫布上所繪風景,她只是被那支不停飛動的畫筆吸引,依稀記憶中也曾有這樣的濃墨重彩,和這樣的執筆之人。林安看得入了神。
一只手突然擋在眼前,上下揮了一下。林安回頭,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林安看見他短而齊整的頭發,被微光夕照浸染成了橘黃,淡棕色的眼睛笑意盈盈的望着她。
“小貓咪,”林安聽見他說,“忘了你的水晶鞋嗎?”
林安順着他的目光低頭,才始看到自己赤/裸的腳丫,走了一路,白皙的腳面上兩抹淺淺的黑灰污跡煞是鮮明。林安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腳,卻被一雙大手握住腳裸。
林安掙紮了一下,男人的手不輕不重的拍在她的小腿上,“別動!”他警告的說。
林安不敢再動。她看見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低頭蹲在她的身前,将她的一只腳擡起,用雪白的絹巾擦幹淨,然後套進一只小巧的黑色漆皮小靴內。與她普遍寬大的衣物不同,這只鞋,剛剛好。
他将她的另一只腳穿好,站起身,這才自我介紹。“你好,”他說,“你可以叫我……”男人停頓了一下,然後接着說下去,“科爾……你可以叫我科爾……”
林安在齒間咀嚼這個名字,“我們以前也許認識,”林安不好意思的解釋,“但是我現在……”
“沒關系,”科爾打斷她,“現在開始記住就好。”
林安點點頭,低頭看腳上的那雙漆皮小靴,暖暖的舒适,又擡頭打量站在身側的男人。最後複又看向街頭作畫的畫家。
“要不要試試?”科爾突然興致勃勃的問道。
“什麽?”林安問。
科爾沖正作畫的街頭藝術家的方向擡擡下巴。
林安失笑搖頭,“我不知道我以前會不會畫畫,”想到科爾這樣提議,疑惑的詢問,“我以前會畫畫的嗎?”
“試過不就知道。”科爾抓過林安的手,向衆人圍觀的畫家走去。
熱情而慷慨的畫家大方分享工具,林安手握畫筆,新奧爾良的街頭一瞬間靜寂下來。她耳邊莫名響起一道熟悉清脆的聲音,像是自己,“你應該為我畫一張畫,你從未幫我畫過”……
可是是誰呢?她要求誰為她作畫?
林安轉過頭看科爾,他的身後是漫天夕陽,他的臉映在夕照中,林安看不清楚,可是她的眼前有另一張更鮮明清晰的面孔。
蘸滿顏料的油畫筆落在畫布上,筆刷輕巧熟練的掃過,如同有自己的意識,它知道每一條路徑和陰影,是筆觸落下的一瞬就不自知的了然,恰到好處的勾畫出完滿的圖像。頭腦中的,心上的,記憶裏的部分漏洞,通過如此方式獲得某種修複和補充。
雲層飄忽不定,陽光時而明亮,時而昏暗。
林安收筆之後科爾走近去看,然後微露驚訝。那只小貓放好畫筆站在畫架前,與從前一般無二的白皙面容,只是眉目間新添一縷稚氣,看起來更加雪白幹淨,清脆可口。
林安也在看科爾,目光在畫布和他臉上不停轉換。“你看起來不一樣了。”林安說。她畫出的是科爾的面容,而非他重生占據的這具人類巫師的軀體。
科爾将大手放在林安的頭頂揉了揉,“我們都在變,只要我們自己時刻清楚,什麽變了,什麽又永遠不會變。”
林安一知半解的看着他突如其來的沉重,科爾重新展露輕快笑容,拍拍她的頭頂,“畫得很好。”他誇贊道,在夕輝晚照中再次凝視那幅肖像畫。
他在看畫中人的眼睛,一雙張揚着誘惑和危險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另一首小詩節選自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五一小假前就這一章啦,祝大家假期愉快!